慶林長公主別業門前,顧益純與鄭靖業是受到優待的,兩人站到了門檐下。兩人的隨從就慘了,門檐再大也有個面積,很多僕役都站在了雨地裡。
兩人一路狂奔,氣還沒喘勻,顧益純剛想對鄭靖業說:衣服都溼了,趕緊進去換身兒乾的,年紀也不小了,着雨吹風容易感冒,對身體不好。順便也能讓僕役跟着進門換換衣服烤烤火。
猛地躥出個人來,把他的話頭給截了回去。
顧益純今天是出門赴宴的,臨走之前都跟家裡說過了,今天還可能要晚回家的。湊熱鬧嘛,多呆片刻還是要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人登門拜訪,家裡一定會說明情況的,除非緊急事件,不會有人再多留的,確屬急事,慶林長公主也不會把人扔門外的。而且,腦筋正常的人,是不會在知道蕭令先晉爲親王之後這樣貿然拜訪他家親戚的——明擺着,大家都會去喝喜酒,找人也找不着啊。
自稱樑橫的人一出來,把顧益純小小地嚇了一下。
習慣使然,鄭靖業比顧益純靈醒得多,早看到樑橫了,以爲是哪裡避雨來的。這雨下得突然,熙山即使是集體避暑的地方到底是地廣人稀,過了這個村兒就沒有這個店了,看到要變天,離家又遠,胡亂找個屋檐避避雨也是常有的。
鄭靖業自己還着了雨呢,一想他師兄比他還大上幾歲,更不能受涼,正想催顧益純進去換衣服,再說了這又不是他們家——他就沒搭理這人。
沒料到這小子是守株待兔來的,一聽樑橫說要拜師,鄭靖業心裡先咧一咧嘴,掏着帕子擦一把臉,且看顧益純怎麼說。心裡還查着數兒,預計着如果數到一百下,他們還掰扯個沒完,爲防感冒,他就要動手趕人了。
顧益純老則老矣,腦袋還挺靈光,一眼掃過去,大力喘了幾口氣,平復一下呼吸,方語調和緩地道:“年輕人,容我老頭子喘口氣嘛!”繼而問,“你家在這附近麼?可有住的地方?”
自稱樑橫的青年一愣,略有些急切地道:“學生樑橫,洡縣人……”
鄭靖業一聽洡縣就皺起了眉頭,身爲一個還算敬業的宰相,他知道這個地方,離熙山得有上百里。這個,不太好辦呀!鄭靖業心裡打起了小算盤,凝目往樑橫身上一掃,心裡登時不舒服了起來。這個樑橫長相還是能看的,五官端正,也算一表人材,身材也頗爲高大,鄭靖業就是不喜歡他!
上帝給你一張臉,你自己創造第二張,說的就是後天環境對外表的影響,所謂“相由心生”。樑橫的眉宇之間透着一股子的陰氣,狠戾,非常討人厭。鄭靖業也是個狠人,至少看起來還是個慈善長者,當年顧益純見到他吧,還覺得這是個美人。
這樑橫就不一樣了,顧益純也在觀察樑橫,這是一個要求拜師的人,觀察得格外仔細。樑橫自我介紹是“深慕先生,躊躇許久,不敢攀門,今日終於鼓足勇氣前來請求賜教,還望先生垂憐。”顧益純卻被他那雙眸子嚇了一跳,眼角斜看了鄭靖業一眼,卻他面上渾不在意,背手仰望天空,看着雨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顧益純聲音柔和地道:“我已是上了年紀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你道遠,不如且住下。若有心向學,我爲你安排個去處。”
樑橫心中很是失望,他是打聽好了,又作了一番安排方趕過來的。沒想到時機不對,天下了雨,顧益純不在家,他一咬牙,下雨也等,大不了用誠意感動顧益純。他也是豁出去了,不成功便成仁的那種。這樑橫以爲自己足夠聰明,眼光也足夠長遠,只是缺一個進身的機會,他與當初的鄭靖業的想法很有些相似之處:找一個名氣大的老師,以作晉身之階。
沒想到出師不利。這世上有許多名士,但是像顧益純這樣的實在是少,不是說別人的名氣不夠大,而是顧益純的位置足夠好!
鄭靖業運氣好,也是會做人,還是長得也好,他被顧益純給瞧上了,幫着勸了季繁。季繁對他也不是特別反感,要知道,季繁當初還考過鄭靖業哩,只不過覺得鄭靖業身上的銳氣太重,不太喜歡罷了。經顧益純一勸,他也同意了,就說明本也是在兩可之間。
樑橫就不一樣了,這小子陰氣太重了!旁邊又沒一個好心人幫他說話,就像顧益純自己說的,他年紀也大了,也不想再教學生了。他都跟鄭靖業說好了,鄭琰結婚之後,鄭家的孩子也不教了,專心在家休養,看看書、養養花、指導指導兒子。對好基友,啊不,是師弟,對師弟尚且如此,何況樑橫?
樑橫的失望寫在臉上,不死心地道:“學生只是心儀先生。”
鄭靖業收回目光,對顧益純道:“後生遠道而來,殊爲不易,且留住一晚。縱有什麼話,明日再說。你有什麼猶豫,也要看看這天氣,天代你留客麼。相逢便是緣分,沒了師徒的緣分,難道還不能有別的緣分了?”這般柔和的語氣,這樣良苦的用心,樑橫覺得心頭一暖。
顧益純苦笑道:“你說得是。雨越發大了,進去說話。”進去就喚過家令來:“領這位樑公子去客房梳洗一下,換身衣服。”
樑橫精神一振,一揖到底:“謝相公,謝先生。”又想起來,自己是被帶歪了,本來準備了一篇文章要當面呈給顧益純看。說着說着,他居然忘了這一茬兒。連忙從貼肉的衣服裡取了出來。
顧益純伸手接了,還挺厚的,入手尚帶餘溫。
鄭靖業挑眉。家令暗怪樑橫不懂事兒,沒看到駙馬和相公都溼了麼?還硬攔着說話。唉,名人就是這條不好,遇上不講理的人,你還不能發火,還得好好接待,以免壞了自己的名聲。唉,駙馬好可憐!還有,駙馬那是什麼人?皇子都不肯教的,你這樣來,就教了,又算什麼呢?你要長得跟池郎似的好看,那也就罷了。這還……長得不咋地!家令這貨絕對是美人看多了,眼光養刁了。
家令隨手招了個人過來:“領樑公子去客房洗換,”又向樑橫道,話說得客氣,“公子恕罪,駙馬回府,下官需向公主稟報。公子遠來是客,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他們就是,晚飯卻是要再等一等,如今家裡略有些事忙。”
說完就急着去追顧益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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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益純走得快,家令追了上來道:“駙馬和相公走慢些,下官已經命人熬了薑湯燒了熱水,衣服也準備妥了。您兩位先換了衣裳,容下官稟長公主一聲兒。”
顧益純有些急切地問道:“阿寬如何了?”他的次子顧寬近日病了,慶林長公主一心在家照顧孩子,顧益純老年生子,對孩子也是關心得緊。鄭靖業也跟着問:“可是御醫不上心?這些飯桶!要不要再想辦法調幾個高明的大夫來?”
家令一抹汗,插嘴道:“相公,二郎已經有些好轉了。倒是您二位,別二郎痊癒了,駙馬又風寒了,公主還是放不下心不是?”好說歹說,把兩人勸去洗澡喝藥換衣服。他自家去慶林長公主那裡打小報告。
小報告打完,顧益純與鄭靖業都來了。慶林長公主也沒避着鄭靖業,對兩人道:“都來了?着雨了吧?十七郎那裡現在也正不自在,賀不賀的,由頭不光彩。”
鄭靖業道:“由頭好不好聽不打緊,過兩日蜀王妃還要宴請命婦,阿寬要是沒什麼大礙,公主還是過去爲好。”慶林長公主記在心上,卻另開了話題:“虧得十七郎的別業狹窄,擺不了那麼多席,男客女客分開來請,要不今天咱們都得被堵在外頭。”
顧益純只管看小兒子,鄭靖業作無意狀道:“知道侄子住得窄,你這當姑姑的不心疼心疼他?給他座園子唄,保管不賠。”
慶林長公主痛快地道:“成啊!”心裡已經決定了,不但是蜀王,等陣兒池修之和鄭琰結婚,她也要送座園子給兩人當新婚禮物纔好。
顧益純這才問:“夫人可知門口有個叫樑橫的年輕人,是怎麼一回事?”
慶林長公主道:“我哪裡知道是哪裡來的小子?”她照看着生病的兒子,忽地來了個要拜師的小子,好聲勸着也不走,非要等顧益純回來。慶林長公主差點兒要讓人把他打走了!顧念着丈夫的名聲,只好讓人說:“若是切磋學問,只管進來等,若是拜師,我可做不了這個主。”
看來顧益純是已經知道了,慶林長公主就追問了一句:“怎麼?不妥?他很能看得下去麼?非親非故的,我的侄子們你都不肯收,他又有什麼特別之處麼?”
顧益純道:“這個兒郎不簡單吶!說不得,我且與他說一說話纔好,少不得要安民幫我。”
“咦?”
鄭靖業道:“要真是個禍患——”
慶林長公主接口道:“早日除之!”
顧益純不太高興地道:“非也非也!將來還未可知,豈能草菅人命?”
他師弟他老婆早就做慣了這樣的事情好吧?偏偏這兩個人還一唱一和,慶林長公主道:“誰說是草菅人命啦?除也有不同的除法!”
鄭靖業接棒硬掰:“送回原籍嚴加看管,不讓他興風作浪,則作亂的那個樑橫已經沒了,也算是除。樑橫,卻還是平平安安活着的。”只要他安份。
慶林長公主給了鄭靖業一個眼色:幹得好!接着胡攪蠻纏道:“郎君以爲我驕橫就罷了,怎麼也這樣看安民呢,你們幾十年相交的,真是讓人寒人啊~”其實她存的就是個滅口的心,倒不是她神機妙算到樑橫會爲禍天下什麼的,根本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物在她眼裡簡直如同螻蟻一般,除不除的一句話的事而已。
顧益純被他們倆掰得頭暈眼花,連聲道歉:“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擺酒給兩位陪罪——還是先看看那個年輕人吧。”
一邊拉着鄭靖業往外走,一邊還嘀咕:“我雖有相人的薄名,卻又不是神仙,人品好壞,總要仔細聊聊纔有定論,這個不過是面相不太好看,你們就這樣着急,再這樣,我連你們面前也不能說人是非啦。”
慶林長公主一甩絹帕:“滾!”
顧益純飛快地拉着他師弟滾了。
滾出屋子就放緩了步子,顧益純問鄭靖業:“你也有所察覺了?”
鄭靖業笑道:“我領吏部多年,什麼樣的官油子沒見過?這樑橫的眼神兒,與那些想升官發財踩死頂頭上司的,何其相似?!心太吝!”
“這就下定言了麼?”顧益純像是自言自語。
鄭靖業像是解釋地道:“天下官員這麼多,還有許多貢士,我手上事多,不能三兩眼就看出來,非要一一相處了來,累也累死了,聖上還要說我無能,天下事都要耽誤了。沒有十分,七、八分總是有的。”
顧益純像是嘲笑似地道:“你當初拜師的時候,季先生也說你目光欲噬人。”
鄭靖業平靜地道:“說得沒錯。當時我剛跟族裡鬧完,心氣還沒平呢。當時就是爲了這個?我倒是白記了這麼多年了。”
“也不全是,還有,你那時的學問也着實差了點兒,季先生又不是蒙學先生。”
鄭靖業也笑了起來:“說的是。你怎麼看這個樑橫?”
“戾氣重了些。別的,我還要看一看。”
“行,那就看看。”連我都騙!混蛋!要是容易對付的,你還用拉上我嗎?回來要好好審一審!
顧益純嘆了一口氣:“不忙,先看看他寫的這個。”
這是一篇鉅製,講的是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夫爲妻綱,總之,要有秩序,首倡的是君權、族權、夫權。言辭犀利,以前不是沒人提出來過,卻只提忠孝仁義。聽起來差不多,實則天差地遠。
簡單地說,忠與愚忠是兩回事!是“小受大走”與“父讓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實質性差別,他講究絕對控制,要剝奪掉相對方的所有權利。
尤其還寫了宗族的各種不好,希望抑制族權,拆了家族、拆了世家。最好是皇帝一言堂,“只聽賢臣言”“不爲臣下所轄制”。
呸!皇帝說啥都算了,老子還混個毛線?!鄭靖業怒了!他雖然捏住了皇帝的癢處,可不代表他就是個立志給皇帝撓癢癢的人!雖然樑橫是劍指世家,鄭靖業還是心驚了。
怒極反笑:“他倒想得周全!他別是好色無厭,娶了個媳婦兒不讓他亂來吧?”
照鄭靖業看來,樑橫挺仇恨老婆的,把夫爲妻綱寫得跟國家大事一樣詳細。什麼爲妻當賢都寫出來了,不賢當休也寫出來了,這個賢還包括要平等地對待庶子,讓庶子與嫡子的待遇完全一樣,如果庶子有才能,家業應該交給庶子,免得被無能的嫡子給敗壞了。讓人不得不懷疑是不是他老婆不讓他養小妾,不讓他寵庶子。
兩人心裡都沉甸甸的,這篇文章,實在是,讓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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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橫已經換了衣服喝了薑湯,打量着屋內陳設,雖是客房,卻比他在家中的陳設還要好許多。這裡的僕役也訓練有素,並不以富貴驕人,心中暗暗點頭,顧益純也不是徒有虛名之輩,值得拜這個師呢。
他家也是洡縣富戶,不是世家,土財主。說是土財主呢,也不太確切,這個土財主,略有些大。至少養得起僕役,蓄得起婢妾。樑橫的出身還不好,她娘原是身在教坊,被他爹看上了,跟地方官送了點兒小禮,把他娘從教坊里弄到了自己家裡,不久後就有了他。
沒想到嫡母是個不能容人的,見天地欺負他們母子,他們母子的侍婢是最少的,他媽還要到嫡母跟前伺候,還要受嫡母的嘲諷。母親的出身是常會被拿來說嘴的,如果穿了好看的衣服,就會被說是“想勾引男人”,爲此母親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世間竟了這樣的妒婦潑婦!如此不賢良淑德,他那個能容人的母親比嫡母好上一百倍,居然只能做妾,這世界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這個嫡母真是天下賢妻的反面教材,應該被唾棄一百遍、槍斃五百年。
他也常被嫡出兄弟欺負,兄弟裡他最聰明,學習最好,卻要幫他們寫作業,自己的作業因此被耽誤了寫不完,還要挨罰。大哥是個平庸的人,然而一過二十歲就被父親謀了一個小官,自己呢?下鄉收賬?
一樣是父親的孩子,憑什麼自己就要低人一等?他媽比嫡母年輕漂亮有文化,還會討他爹喜歡,爲什麼要受嫡母的氣?樑橫立意要闖出一番名堂來,要風風光光,壓所有欺負過他的人一頭!他要比所有嫡兄都有出息,要讓他們求他!要給親媽求誥命,要讓嫡母難過!
他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女孩子的爹死活不肯答應,因爲他們家是土豪、不是世家,更因爲他是庶子。他憤懣,總有一天,他要讓他們知道,他是個值得託付的好男人!
嗯,這孩子憤青了。
今天是他的機會,一定要把握住,不然就等着被欺負到死吧!
肚裡有些餓,送飯的僕役還沒來,樑橫耐心地等着。顧益純與鄭靖業已經來了。樑橫知道這兩個人的關係,同窗,幾十年的友誼。這也是他偷偷從家裡跑出來,必要拜在顧益純門下的原因之一。
見兩人來了,樑橫飛快地站好,深深一揖,衝着顧益純道:“學生一心向學,還望先生能許我入門牆,得聽教誨,死且無憾。”
顧益純和藹地扶起了他,拉着他的手到桌邊一坐:“來,坐下說。”鄭靖業沒用人招呼也坐下了,僕役來上茶。顧益純揮去僕役,對樑橫道:“你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現在我問你幾個句,你要實話實說。”
樑橫精神一振:“先生請問。”
“你知道我是誰嗎?”
“您是顧先生。”
“你知道我在外面傳得最響的名頭嗎?”
“品評人物。”
“你覺得我品評人物還準嗎?”
“自然是準的。”
“你爲什麼想拜我爲師?”
樑橫的額頭沁出一層薄薄的汗來,他是個聰明人,明白顧益純爲什麼這麼問。政治觀點都拿出來了,就不是單純的治學了。
鄭靖業笑了:“年輕人,誠實一點沒壞處。你既知道我是誰,就該知道,當年老夫一窮二白,也是死乞白賴到季師山門賴着不走的,就是爲了找個好老師,好混口飯吃。”
兩人態度都挺不錯,樑橫對顧益純的逼問是有些老羞成怒,又給鄭靖業攔了回來。撲通一跪:“學生走投無路,賣弄小聰明瞭。”
顧益純扶起他:“男兒膝下有黃金,慢慢說。”
樑橫垂淚道:“我本樑家庶子,嫡母不慈,不能容人,兄弟無義,欺辱於我。我爲人子,實不忍生母再受苦楚。出此下策,望先生海涵。”
哦!那個夫爲妻綱的源頭原來在這裡!鄭靖業大悟。
看了樑橫的大作,顧益純是來善後的,能讓這小子改變觀點最好,如果不能,也要套一點信息,日後也好應對。沒想過還問出這樣一段狗血倫理劇來,心也軟了一軟了:“你父親如何說?”
“父親如何肯管這些?”樑橫心頭一喜,知道事情有門兒了,顧益純是庶子,與家中並不很合得來。鄭靖業少時與族人翻臉,也是苦大仇深的人。
鄭靖業伸出一個手指道:“你有父親在世,拜師不經父親同意,一不妥;如今熙山亂七八糟,你處在是非之地,二不妥;你生母還在否?拋她於虎狼之地,三不妥。”
樑橫一愣:“若先生答允……”
顧益純道:“我看了你的文章。你也知道爲人子須得聽父親的話。你須得你父親答允方可!你父親纔是一家之主!”
拿別人的話來堵別人的嘴,還裝得跟個守禮的書呆子似的。
老!奸!巨!滑!鄭靖業這奸賊居然給他那個善良無辜的師兄下了這個評語,可見顧益純裝得有多純良了。
樑橫想的是,如果有顧益純這樣的人肯收他爲徒,他爹一定會答應的。沒想到顧益純讓他先回去問他爹,他要騙一下他爹,說只要他爹答應了,顧益純就一定會收他麼?樑橫琢磨着。
鄭靖業道:“你可是還有兄長的。”他心裡可是幸災樂禍的,樑橫這樣的人,一定會腦補的。
樑橫馬上腦補出來,嫡母一定會讓父親拿“先讓嫡兄做顧先生學生”爲交換條件,這種事情那個女人不是做不出來。問題是,不是顧益純哭着喊着求樑橫當學生,而是相反,顧益純收他都是勉強,怎麼願意再要個拖油瓶呢?樑橫無語了,父權,也是他提出來的綱領中的一環,因爲沒有辦法繞開,所以不得不提。
鄭靖業和藹地道:“你出來時間不短了吧?家裡你也作不得主,時間長了,有人問起來,也是一樁禍事。家裡人知道麼?”
“我母親知道。”樑橫的聲音低低的。
鄭靖業嘆了口氣:“回去照顧好你母親吧。”
顧益純也嘆道:“你是有本事的人,不要妄自匪薄,你只差時機了。不過,還是先侍奉你的母親吧。”顧益純真是個有良心的人,不開心也承認樑橫有本事。
鄭靖業拍胸脯:“你的家事有你父親在,別人尋常不能過問。不過,一旦有什麼其他的事情,只管赴衙就是了,老夫還是有幾分薄面的。”聽起來像是許諾,如果樑橫家族有其他人欺負他,鄭靖業爲樑橫撐腰。實際上,鄭靖業想的是,老子趁機弄死你。
樑橫到底是嫩了點兒,到現在還以爲鄭靖業是個好人呢。什麼奸臣,一定是世家羨慕嫉妒恨,所以壞他名聲的。事實上,樑橫對鄭靖業還是挺羨慕的,挺想走權臣這條路的。難得的,他對鄭靖業的評價不錯,因爲鄭靖業沒啥門戶之見,鄭黨裡面也是土鱉四處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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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顧益純與鄭靖業同榻而臥,說的當然是樑橫。
顧益純翻來覆去睡不着:“這個樑橫,毒啊!”承認樑橫有本事,顧益純還是不喜歡他的觀點。
“放心吧,他不張揚便罷了,一旦張揚,有人比你我更急。他的死期也就到了。”鄭靖業看得透徹,世家比他急呢。會有一大批人不希望樑橫的觀點爲世人所知,不希望他傳到皇帝的耳朵裡。樑橫會碰壁!沒人爲他介紹,他一介布衣,如何得見天顏?能跑出嫡母的手掌心已經算他運氣了。
所以鄭靖業才耐着性子裝好人,才安撫樑橫。他一宰相,顧益純一駙馬,沒事兒弄死一個來求學的人,這不是自找麻煩麼?再說了,樑橫親媽已經知道他來了。而且吧,他跟顧益純已經裝得夠好人了,安撫住了樑橫,至少不會被樑橫記恨上。
“你看他此人如何?”顧益純還是心中難安,“我看他是要生亂的。”
“他就是興亂,也是自取敗亡。沒頭沒腦,瞻前不顧後。引外人來壓父母,這小子心夠邪的!”鄭靖業評得很不客氣,“而且眼光太小,一心爲生母,就更該小心行事,這樣亂闖一氣,我若是他,先設法單過,再來求你。他這樣,怕是還存着要回去耀武揚威的心呢!不是丈夫器!”
顧益純微微笑,這就是他看中鄭靖業的地方了。說得肉麻一點,鄭靖業再那啥,心裡還有愛,眼睛往前看。
“勸合不勸離,讓人分家,畢竟不好。”
“我不是沒說麼?”
“難爲你也肯爲個小子費這樣大的力氣,四品以下,能與鄭相公說這麼多話的官兒,只怕也不多見吧?”
“那就是條瘋狗,還是不要得罪爲好。他弄的那一套,分明是要斷大家活路!自此後,無臣只有奴!”
顧益純手心一片濡溼,心道:老師喲,您當年說安民像張智,這回可真來了一個張智。
鄭靖業擡起手來:“你果真着涼了麼?怎麼手裡全是汗?趕緊的,頂頭上開一劑藥吃了就好,不然且有罪受了,你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這麼不小心?”
“哎呀,你怎麼比阿寧他娘還囉嗦啊?你是宰相啊,要穩重穩重,不要嘮叨嘮叨。”
聲音漸小。
第二天,兩頭老狐狸又祭出裝X**,客客氣氣地把樑橫給送走了,那篇文章也沒還給樑橫。顧益純還了他盤纏,另外給了他一枝筆,鄭靖業還派人送了他一程:“熙山多貴人,近來脾氣不好的又不止一個兩個,路上小心。”
樑橫對於拜師未成,昨天躺在牀上翻來覆去覺得有點怪,他一心盯着目的看,咦?沒辦成。就有些狐疑。
今天早上這兩隻老狐狸的一番表演,堪稱影帝,又把這疑慮壓了一壓。
被鄭靖業派去護送他的人是馬迎,也是個人精兒。慶林長公主本來就住在高檔別墅區,周圍都是權貴,誰脾氣好、誰脾氣不好他都知道,引着樑橫路上遇了幾拔脾氣不好的人,要不是他拿着相府的名頭護着,樑橫肯定會被追打。
馬迎還解釋:“前兩天翠微宮裡幾王都捱了訓斥,風聲正緊,小郎君你來的實在不是時候。”把樑橫的疑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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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益純對他師弟感嘆:“後生可畏啊!”
鄭靖業想的卻是:沒了“樑橫”還有“樑豎”,這世上有幾個皇帝能擋得住一言堂的誘惑呢?就算是今天覺得荒謬,明天覺得新奇,後天、大後天,一旦有想辦而辦不成的事情的時候,保不齊就想到他了。
顧益純拒絕過許多登門拜師的少年,但是樑橫給他的印象過於深刻,那雙眼睛,真像困獸啊!顧益純不喜歡這個人給他的感覺,也不喜歡他的理論,但是——“我怕他鑽牛角尖啊!如果有人給予引導,也許就能引正過來了呢?”顧益純又有點兒不太忍心看着一個比較有靈氣的年輕人就這麼走上“邪路”。
鄭靖業輕拍着顧益純的手:“你總是這樣。誰給他引導呢?是你有這份功夫,還是我有這份功夫?就是下了功夫,就能掰過來了?”鄭靖業絕對不是一個善心人,與其滿腔仁愛地去感化,還不如剋制這小子呢。
鄭靖業是不想生事兒,他混到現在,靠的不是無理蠻幹,也不是見誰要出頭的就去伸腳踩,太活躍了容易出漏洞。故而只是一提,也沒有真的草菅了樑橫的命。不料顧益純這呆子居然心軟成這樣了。
“試過了總不會後悔罷。”
“不要勉強自己啦,你不喜歡他,我也不喜歡他,那就不是一個會招人喜歡的小子。實話與你說,這樣的人,我若用他,也是拿來當刀使,用完就扔的。本性。狼偷了牲口吃,會被打死,你能教狼不吃血肉?”鄭靖業對顧益純是超有耐心的。
顧益純沉默了一會兒,長嘆一聲道:“終是遺憾吶!”
鄭靖業無聲地咧了咧嘴巴,得,師兄大人算是被他忽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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