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恨不得把徐勳掐死,然而劉瑾終究還有自知之明。別說寧王朱宸濠也不曾指望過他大發神威挾持住南昌前衛哪個軍官,因而順利把這個軍營拿下,就是他自己,也從來沒有隨身帶兵器的習慣。畢竟,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堂堂掌握批紅的內相,哪裡需要和人動手這麼低級?因而,瞥了一眼徐勳身側的佩劍,他不聲不響就坐了下來。
徐勳給劉瑾面前的小茶杯注滿了,見其破罐子破摔似的拿了起來一飲而盡,他方纔摩挲着手中的茶杯,面帶追憶地說道:“你剛剛說得沒錯,若沒有那一次巧遇,也就沒有後來的車上閒話,也沒有咱們兩個曾經分享過同一個秘密。雖說如今想想,皇上的心結未免有些可笑,可擱在當時卻是天大的事情。和母后疏遠,又因此與母舅家疏遠,而當時先帝爺卻偏偏是一心一意再無妃妾的人,想想皇上耳邊那時候的流言還真是有些莫名其妙,而後來那樁王女兒鄭金蓮的案子,則是更加滑天下之大稽。”
作爲勝利者,徐勳自然可以追憶過去,而劉瑾雖是心中滿滿當當都是不甘心,但他在臉上仍然隱藏得極好,甚至沒好氣地一把搶過了徐勳手中的壺,自顧自地喝着水。儘管先前在寧王府曾經灌了一肚子的水,後來頻頻往淨房衝,但如今這一趟出城,滿心的負擔終於在如今輸成了窮光蛋的情況下都拋開了。他也就沒有什麼好怕了。直到……眼前出現了一樣東西,卻是徐勳遞過來的兩張紙箋。
“這是什麼?”
“你看看就知道了。”
劉瑾沒好氣地拿在手中一看。卻發現是寧王起兵的檄文,約摸是此前射入南昌前衛軍營的。他號稱不識幾個字。奏疏往往喜歡司禮監中的文書寫字等內侍念給他聽,但實則從來就識字通文,不識字只是蒙人的。當着徐勳的面,他也懶得裝樣子去問其是怎麼得到此物的,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就一目十行地瀏覽了起來。
“昔孝廟在生,獨寵張後。以宮人鄭氏之子充後嫡子,是爲當今僞君朱厚照。孝廟崩則僞君竊據御座,以至祖制蕩然,朝會不立。忠臣義士盡皆離棄。奸佞閹豎橫行一時。亂政害民,苛政毒官。今闔城官軍歃血爲盟,願誅除奉僞旨來贛之奸佞,餘不得避,爲順應天理人心,當親率三軍以除害。特茲曉諭官軍人等,各據其位不得擅離,積欠稅賦悉蠲免之,各路兵馬願勤王鋤奸者,厚賚之。如有敢抗者。共誅之!”
看完這一篇檄文,徐勳見劉瑾的臉色赫然變成了了黑色,他便淡淡地說道:“先前在寧夏恰逢朱寘鐇之亂時,也有人炮製出了一篇檄文,卻是比這半文半白的貨色文理通順多了,而且只說主幼國危,奸宦用事,舞弄國法,殘害忠良。蔽塞言路,可沒有寧王這篇射入南昌前衛軍營中的檄文膽大,直接說皇上是什麼宮人鄭氏所出。看看這檄文,想想當年那查到最後也沒有頭緒的案子,難道老劉你就沒有什麼想頭?”
劉瑾死死捏着手中那兩張紙,想到檄文上頭其實是連自己一塊罵了,他頓時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知道回頭一見寧王朱宸濠,對方必然會輕輕巧巧把此事帶過去,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喉嚨口竟是有幾分沙啞。
“你是說,早在當初,寧王就已經有這不臣的意思?”
“誰知道呢,興許吧。”
被徐勳這態度一激,劉瑾頓時氣得面色通紅:“原來你是早有預備,這次下江南便是有意誆騙俺!”
劉瑾這一激動,又掣出了舊日自稱來,徐勳卻是也放下了小茶杯,直視着劉瑾的眼睛說道:“寧王爲了復護衛的事找上了你,你可以不接,但你偏生看在金銀財寶的面上接了;朝臣因爲寧藩先頭那位藩王罪行累累對復護衛之事大爲不滿,你卻不理會,依舊一力促成;楊慎在我的高升宴上當庭指斥寧王,你要是聰明就應該當機立斷把自己摘出來,可你非但沒有,反而授意張西麓把楊廷和調到了南京;至於這一次,你倒是真的想再撇清了自己,可終究架不住皇上已經動疑心了。老劉,只要你早一步,我就算誆騙,你又豈能入彀?”
徐勳的詞鋒衆多老臣們憋屈地領教過,而現如今輪到了劉瑾,他卻也沒比那些老臣好到哪兒去,臉紅脖子粗的同時,心裡更是惱火得無以復加。然而,和徐勳彼此互瞪了好一陣子,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大勢已去,終於跌坐了下來,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悔意。
“你說的沒錯,是俺一條道走到黑。要不是俺心黑手狠,張永也就罷了,谷大用決計不會撇下俺不管,就是馬永成魏彬羅祥,也決計會留着一線餘地,不會跟在你後頭給俺砸黑磚。嘿,俺在宮中廝混了這幾十年,竟是忘了好處均沾的道理,活該有今天!很好,俺就算死了也不是個糊塗鬼,現在俺人就在這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就是!”
看到劉瑾那一臉光棍的樣子,徐勳彷彿又看見了那個當年初見時笑眯眯極其會鑽營的老太監,不禁嘿然笑道:“都這種時候了,老劉你還給我下套?什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這司禮監掌印太監是皇上封的,要撤要貶要殺,自然也是皇上的主意!如今你既是爲寧王想來賺這座南昌前衛軍營,看在咱們這一場交往的份上,我自然不會對你怎麼樣!”
劉瑾本想拼着一死,日後只要朱厚照知道他是死在徐勳手上,哪怕朱宸濠手裡頭的盟書泄漏出去,興許會稍稍顧念舊時情分疏遠了徐勳。誰知道竟會聽到這樣的話!難以置信的他忍不住雙手按着兩人中間的高几站起身來,心裡又是糊塗又是警惕。
“你究竟想怎樣!”
“我已經說了。不會對你怎樣。”徐勳緩緩站起身來,卻是淡淡地說道。“好教老劉你得知,咱們從南京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知會了魏國公徐俌,守備太監鄭強,他們自然會以南京守備的名義,出動兵馬入贛剿匪。順便說一句。我這次出來帶着剿匪的聖旨,畢竟府軍前衛還在畿南幹着這麼一回事,我這個還未卸下府軍前衛掌印的平北侯,調動軍馬入贛剿匪也不算違例。至於江西都司的其他諸衛。都接到了南昌府剿匪的命令,估摸着也就在這一兩日該到了,這些話,煩請你回去告知一聲寧王殿下。”
儘管知道徐勳是早就下好了套讓自己往裡頭鑽,可是,再一次聽到徐勳親口承認的應對,劉瑾仍是打心眼裡生出了一絲深深的驚悸。眼見得徐勳突然開口喚了一聲,立時外頭就有幾個人快步進來,雖不曾無禮地上來拖拽,但全都虎視眈眈地站在自己左右。一副他若是不從就把他架出去的樣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一甩袖子就大步往外走。可才還沒到門口,他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差點被你給說得忘了,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你們幾個先出去!”
劉瑾一時鬧不清楚徐勳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索性也不轉身。然而,後頭傳來的那一番話卻讓他倏忽間面色大變,竟是連腳下都有些不穩當。
“老劉,看在咱們當年好歹相交過一場的份上。我最後指點你一條明路。就算你有把柄被朱宸濠攥在手上,可也未必需得一條道走到黑。身在曹營心在漢便是最好的選擇。倘若你能夠在最關鍵的時刻手刃朱宸濠,至少劉家上下其他人,都不用背一個叛逆的罪名。你是司禮監掌印,想來你應該很清楚,大明律上有這麼一條,凡謀反及大逆,但共謀者,不分首從,皆凌遲處死。祖父、父子、孫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異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異,年十六以上,不論篤疾廢疾,皆斬。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給付功臣之家爲奴。財產入官。劉家好容易方纔有如今的風光,你可別帶累了劉氏一家人!”
面色慘白的劉瑾顫顫巍巍回過頭來,見徐勳面色淡淡的,他忍不住狠狠用指甲刺了刺掌心,聲音不用裝也是又尖又利:“俺不相信你這麼好心!先頭那鄭天明難道能保密,俺回去之後寧王若問起來呢?”
“鄭天明你不用擔心,他只求前程,自然不會節外生枝。至於你回去寧王府,但只說這邊大勢已定,請寧王親臨城門督軍就行了。至於我麼,我不是濫好人,要不是答應了老谷,斬草除根這四個字,我興許會貫徹到底!不過,你們劉家可沒什麼人才,爲了大開殺戒和老谷翻臉,我當然不會做這等事。”說到這裡,徐勳的臉上又露出了一絲饒有興味的笑容,“說起來,這就是我和你老劉的最大不同。只要是和我一條船的人,除非自己打算下船或是跳到別的船上去,那我一定會把他當成自己人,絕不會和你一樣把人當隨便支使的奴僕那樣看!”
“好,好!”劉瑾好容易迸出這兩個字,喉嚨口一時一陣腥甜,那種血腥味衝得他腦袋都有些暈眩。然而,他卻拼命壓下這種感受,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今天說過的話,你自己記住!若是異日你敢出爾反爾,俺就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
劉瑾踉踉蹌蹌地出了這議事廳,當重新站在明媚的陽光底下的時候,他的臉上卻是一片死灰色。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是他多年宮中沉浮的教訓,就如同他倘若今次得勝,絕不會放過徐勳的老子媳婦女兒一樣!可是,谷大用卻偏偏給他求了那樣一個情,徐勳也竟然真的會答應,他們是真的大度,還是裝裝樣子,亦或是瘋了?
管不了那許多了,徐勳所言並不只是摘出他家人的法子,而且興許也是他唯一的一條活路。但使若能一舉功成僥倖逃生,那麼,他還能把朱厚照的寵信奪回來,還能執掌司禮監權柄無雙,他並不是沒有機會!但最要緊的是,他得先過了回去之後見寧王的那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