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門南邊抽分廠大街和崇文門外大街交界處的一處宅子,從外表上看來,和京城南邊的那些尋常屋宅乍一看並沒有什麼兩樣,頂多是宅院寬敞些,內中還使喚了兩個僕人。而作爲主家的老者甚是和藹可親,閒來無事的時候,常常連個從人也不帶,就揹着手在附近街坊轉上一圈。街坊四鄰們起頭對這位下頜無須的老人還有些好奇,但聽其聲線自然,說話又文縐縐的,自然都以爲其是個老學究。甚至還有幾個大人商量過湊錢請老人開間私塾教授孩子,卻都讓老者笑呵呵地拒絕了。
老者倒是有一二後生晚輩時不時前來探望請教學問,常常出入的那個少年街坊四鄰也都熟絡了,甚至有自來熟的會叫上一聲歆哥兒,或是四郎,而這少年雖已經是秀才,待人卻極其客氣有禮,甚至還有那等家境小康的上門打探過其的親事,都被老者笑着打哈哈岔了過去。除了那位歆四郎之外,常來常往的還有個更靦腆的少年,生得臉嫩不願多語,但對人也一樣是客客氣氣,偶爾還會從袖子裡拿出些市面少見的蜜餞果子給小孩子吃,自然人人都喜歡。
然而,這一天老者家裡卻來了一位少見的客人。這客人是坐着馬車來的,並不是前呼後擁極其招搖,而且走下馬車的時候,赫赫然已經顫顫巍巍連走路都很不穩當,怎麼也有七老八十的歲數。儘管從前街坊們也曾經看過這一家有些旁人家少見的富貴客人蒞臨,但這一位這般年紀大的卻還是頭一次瞧見,少不得多瞅了幾眼。
對於外人那些詫異猜度的目光,李榮絲毫不在意。此時此刻,他扶着旁邊一個童兒的手進了院子,見蕭敬正接過一個老僕遞來的軟巾擦了擦手,隨即含笑走上前來。即便正式退休至今只是一年多,但看看對方精神矍鑠的樣子,自己卻已經徹徹底底老朽不堪。他仍是生出了一種打心眼裡的羨慕。
“蕭公公,你這隱士日子可真是猶如閒雲野鶴,逍遙得很哪。”
“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我這頂多也只能算是中隱。更何況,三天兩頭便有家中子侄來請安問好說學問,什麼逍遙,也就是樂得自在罷了。”說到這裡,蕭敬若有所思地端詳着李榮,隨即便擺擺手吩咐老僕退下。這才氣定神閒地問道,“倒是聽說李公公原本要去南京的,後來卻不曾走,卻也一直沒能再見,今日你這一來是……”
李榮掙脫了身邊那個童兒的手,打發了他到外頭等,他方纔拄着柺杖往前頭走了兩步,眼看和蕭敬面對面只差着兩步。他方纔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蕭公公,自打你離開宮裡,雖說瑞生是皇上面前首屈一指的紅人。但對於你那些留在宮中的舊人,別說重用了,就連照應也很少。都說人走茶涼,聽說你那個侄孫蕭歆,今年鄉試也落榜了,事到如今,你當年對徐勳那小子何等栽培,如今結果卻如何?”
蕭敬不想李榮少有地登了自己的門頭,竟是爲了這麼一件事,頓時眉頭一挑。隨即啞然失笑道:“沒想到我家裡一個後生晚輩,卻還累得李公公這樣關切。人走茶涼原本就是官場常理,而且他既然要走科場,本就得靠自己,況且他還年輕,受點挫折是好事。”
和蕭敬共事了幾十年。對於其人的性子,李榮早已摸透了七八分。知道光憑這樣無法勾起蕭敬的怨尤之心和意氣來,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蕭公公果然高風亮節,可現如今不是你想不做什麼,就能完全置身事外的。劉瑾和徐勳已經不似此前一般蜜裡調油如膠似漆,而是形同水火勢必要分出一個勝負來。有道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咱們雖說已經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可下頭的晚輩後生還有那麼多,難道你就甘心真的讓他們被人欺負了去?”
見蕭敬彷彿有所心動,李榮便又侃侃而談道:“這一科主持順天府鄉試的是翰林院學士劉春和侍讀學士吳儼。吳儼卻不必說,是副主考,資歷又淺,而劉春卻素來有文名。而且他的座師是當年成化八年的狀元公吳寬,吳寬和首輔李西涯有君子之交,曾經常有詩詞唱和,因而劉春亦是李家門下走動甚勤的人,你說此事是否有李西涯之意?而就在不久之前,徐勳在雙塔寺面唾焦黃中的時候,也曾經以鄉試落第譏刺於人,安知他沒有在其中搗鬼?蕭公公,你太相信這個刁滑的小子了,也一樣太相信瑞生了,他往你這兒走動雖勤,可有多少照應?”
聽李榮一口氣就洋洋灑灑說了這麼多,蕭敬漸漸便收起了起頭還掛在臉上的笑容。直到對方都說完了,他才淡淡地說道:“李公公,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咱們都已經七老八十了,做什麼不想着在家裡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卻還想着和人去爭?我知道你去年被硬生生掀翻下來,未免心中不死心,但與其被牽扯進兩方角力的陣營之中,跌得粉身碎骨,還不如急流勇退來得好。你我共事那麼多年,就算我給你最後一個忠告,有時候,抽身而退是好事,不要被仇恨利益矇蔽了雙眼!”
聽到蕭敬竟然撂下了這樣的話,李榮頓時勃然色變,知道指望蕭敬在宮中還有什麼剩餘人手的指望是落空了。他的臉上一瞬間就露出了猙獰的表情,儘管即刻壓了下去,但他知道自己的目的是遮掩不住了。盯着蕭敬死死看了好一會兒,他最終握緊了拳頭。
“蕭梅東,只希望你異日不要後悔!”
眼見李榮撂下這話後徑直轉過身,就這麼拄着柺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蕭敬不禁露出了一絲憐憫之色。然而,等到人走出了門時,他仍然忍不住再次嘆了一口氣。從宮中人人趨奉的司禮監大佬,淪落到京城和尋常老翁別無二致的老朽之人,這落差確實不好承受,但卻是曾經身居高位的人必須得習慣的。否則,那些致仕回鄉的閣老尚書們怎麼過日子的?
“李茂春。你可不要淪落得和王嶽一樣的……”
蕭敬嘴裡這番話還沒有淡去,就只聽門外驟然傳來了一陣喧譁。他先是皺緊了眉頭,隨即就勃然色變,竟是連叫上僕人都顧不上。徑直三兩步直奔門外。眼見李榮那輛馬車旁已經是多了二三十個身着玄衣的彪形大漢,而一大把年紀的李榮正被其中兩個一左一右扭着胳膊,他登時又驚又怒,當即開口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爾等意欲何爲!”
“蕭梅東,你看見沒有,這就是如今的世道!”李榮已經認出了這些中不少都是東廠中人的服色。想到昔日靠着掌握東廠的王嶽。他能夠把這些玄衣番子如臂使指一般地隨意調撥,現如今卻是這麼一撥人來了結自己,他只覺得又是荒謬,又是痛悔,眼見人更是拿了繩子上來捆自己,他一時更是提高了聲音說道,“今天是我,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眼見四周圍有好些百姓在看熱鬧。今天率隊出來的魏三頓時尖着嗓子喝道:“內廠東廠辦事,閒人退避,否則別怪咱家不客氣!”
儘管起頭瞧着這些人不是好路數。然而,當聽到是廠衛的時候,衆人仍是立時作鳥獸散。這時候,魏三方纔似笑非笑地看着蕭敬說道:“蕭公公,咱家只是奉了劉公公的吩咐,帶着內廠和東廠的人前來捉拿妖言惑衆的賊子,並非有意驚擾。”他一面說一面擺手示意人塞住李榮的嘴,卻是絲毫沒有敬老的心,又伸出巴掌在李榮那滿是皺紋的臉上輕輕拍了拍,這才語帶雙關地說道。“劉公公留了你一條性命,誰知道你卻如此不安分,既如此又怪得了誰來?”
即便蕭敬早已經沒了爭強好勝的心思,可面對這麼一個得志便猖狂的角色,他仍然生出了深深的怒火。他和李榮當年明爭暗鬥,齟齬不小。可終究不曾完完全全撕破臉,所以哪怕李榮今日登門並非好意,可就在自己門前遭到這樣的對待,他怎麼也不能完全坐視。想到這裡,他便沉聲說道:“就算是劉公公差遣你辦事,也應該不曾讓你用這等無禮手段!要知道當年皇上年少時,一直都是李公公前後伺候,這情分就是劉公公也比不得!”
魏三頓時迴轉身來,剎那間的驚疑過後,他便露出了滿臉譏誚之色:“蕭公公,咱家是敬你當年是宮中前輩,可不是怕了你!此一時彼一時,好漢莫提當年勇,想當初王嶽徐清他們幾個何等威風,如今還不是亂葬崗上的幾堆枯骨!來人,把人給我押走!”
啪啪啪啪——
就當蕭敬只覺得氣怒攻心,一時連胸口都氣悶了起來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陣不緊不慢的拍巴掌聲。循聲望去,見崇文門外大街那邊,三五個人不緊不慢地轉出來的時候,他一下子就認出了爲首的那人,剛剛繃緊的神經頓時猛地爲之一鬆。整個人鬆弛下來的同時,他忍不住伸手在門邊上扶了一把,這才露出了笑容。
“好威風,好霸氣!”
一面緩步而行,一面輕輕鼓掌,眼見得魏三和周遭衆人先是如臨大敵,緊跟着就都露出了措手不及的表情,徐勳這纔不緊不慢地環視了這些人一眼,目光最後落在了李榮身上:“沒想到啊,前司禮監掌印太監,就連皇上也要叫一聲李伴伴的人,如今卻是東廠和內廠幾個小嘍囉當成了賊子,也不知道皇上若是知道了,會是個什麼表情。”
魏三已經不想知道這事兒怎麼會驚動徐勳了,更不想知道爲什麼從來就聽說和李榮不對付的徐勳竟然會親自出面,他只知道這事兒若鬧開了,他沒法向劉瑾交待,更沒法善後——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被劉瑾扔出去當替罪羊,消受所有皇帝的怒火。然而,他的光明前途如今纔剛剛開始,自然不想就此完全葬送了,因此,他幾乎用自己最殷勤恭敬的笑容,最卑躬屈膝的態度上前陪笑道:“侯爺,侯爺,這只是個誤會……”
“誤會?”
“是是是。”魏三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隨即輕聲說道,“侯爺不是一直和這李榮不太對付麼?聽說就是他私底下對皇上又進了讒言。試圖離間皇上和您的關係,這樣的賊子……”
“哦,這麼說,劉公公是在替我着想?”徐勳見魏三的腦袋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他頓時眉頭一挑嗤笑道,“你以爲我是三歲小孩不成?好了,我也不和你們這些小嘍囉廢話,這事兒既然給我撞見了,那就不能當成沒發生過。把人給我留下,你們可以滾了!日後若是再讓我看到你們在蕭公公這私宅左右出沒,休怪我不客氣!”
魏三不想徐勳竟然如此武斷強勢。甚至絲毫不考慮和劉瑾翻臉的後果。然而,即便他很想下令手下不理會這些把人押走,亦或是乾脆當面和徐勳衝突一場,然而,當看見這抽分廠大街的另一頭,一行身穿深紫色袢襖的漢子往這邊行來,他一下子就想到,這城外南邊的地皮。素來就是西廠和府軍前衛的底盤,若硬來無論如何也贏不過。再者徐勳既是不惜撕破臉,他回去對劉瑾總有得一個交代。於是。在眼睛骨碌碌轉了片刻之後,他立時痛下決斷。
“好,既是侯爺一定要如此,那我自然不敢不從命!放人,咱們走!”
眼看內廠和東廠的這麼一批人來得快去得更快,須臾便如同潮水一般退得乾乾淨淨。蕭敬看着那邊失去人挾持,竟是癱坐在那兒的李榮,一時露出了異常複雜的表情。他先看了一眼徐勳,隨即緩步走上前去,伸手親自給李榮解開了繩索。又摳出了那一團堵嘴的破布。眼見李榮幾乎是按着胸口劇烈咳嗽了起來,到最後整個人無力地癱倒於地,他方纔低聲說道:“李茂春,聽我最後一句勸吧,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
李榮卻彷彿恍若未聞似的,惡狠狠瞪着徐勳。喉嚨沙啞得人問道:“爲何要救我?”
“李公公想必弄錯了。”徐勳聳了聳肩,隨即神情冷淡地說道,“只憑你從前算計了我一回又一回,今天便是別人拿了你去要殺要剮,那也不關我的事!只是既然是在蕭公公門前,我便不能坐視不理!今天這一次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你要是還想再自找死路,那就沒有這麼便宜了。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爲之!”
說到這裡,徐勳便轉頭看着那一十幾二十個軍士吩咐道:“從今往後,蕭公公這私宅左右給我派上人護持着,若是再有剛剛那種貨色耀武揚威,亦或者是意圖窺伺,全都給我打走,出了事我兜着!”
“得令!”
說完這話,徐勳再也不去看形容狼狽的李榮以及他身後那輛孤零零的馬車,徑直走到了蕭敬身邊,親切地攙扶了人的胳膊,這纔開口說道:“今日正好有空來看看蕭公公,不知道能否叨擾一頓飯否?”
“你呀!”儘管徐勳對於李榮毫不客氣,但這種舉動畢竟和之前魏三那夥人大不相同,再加上也是徐勳及時趕到,又給他做了偌大的面子,他自然心中記情,當即笑着說道,“既然來了,難道我還能趕你出去?屋裡坐吧!”
他看了一眼李榮,心中轉過了一個念頭。趁着徐勳人在這,趕緊派人將其送出京城,還能保住一條性命!
說話間,兩人就這麼進了宅子,而徐勳的一應隨從護衛人等則是散開了來,那些西廠和府軍前衛的軍士亦是漸漸散去。癱坐在地的李榮回味着徐勳剛剛的話,儘管面上的恨意尚未散去,但他的心裡卻深深地明白,自己的時代真真切切已經結束了。倘若不是今天徐勳正好殺了出來,只怕他會和王嶽一樣,不明不白地死於非命。
和朱厚照的那次偶遇是精心設計的,只要劉瑾和徐勳都有所提防,他做不到第二次了!而朱厚照如今已經立了皇后,正是春風得意的當口,哪怕想到他李榮,也會被人遮掩過去。他這一把老骨頭,早已不是當初宮中權勢煊赫的大璫了!
外間的動靜也一度讓蕭宅上下驚惶難安,然而,當徐勳陪着蕭敬一塊進來的時候,早認識這位平北侯的兩個老僕立時鬆了一口大氣,送上熱茶後,就按着蕭敬的吩咐去廚下預備飯食。而蕭敬眼看着徐勳閒適地在面前坐下,旋即就似笑非笑地問道:“我這老骨頭剛剛是一時動了意氣,可世貞你這少有的強硬態度,應該不止是爲了給我做面子吧?”
“蕭公公慧眼如炬。”徐勳也不否認,爽快點了點頭,“我今天做的,不過是爲了在已經背不動東西往前走的駱駝身上,加上最後一根稻草,所以扯着蕭公公你的虎皮派點用場。少年得志烜赫一時,我從前一直很少在人前耀武揚威,近來卻已經有了好幾次,想必這官大脾氣也就跟着大的傳聞,應該滿城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