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日正是冊後的日子。
這天一大清早,已經習慣了只有朔望日大朝的官員們便雲集於奉天門前。鴻臚寺早早備好了供着制冊寶節四樣東西的御案陳列在寶座前。禮部將大雁和禮物陳設在丹墀上,而奉天門外陳列着彩輿,彩輿之南則是內官監陳設的皇后鹵簿車輅禮物。當朱厚照一身冕服來到奉天殿升座之後,文武百官一如常朝參見一般行了禮,當即便有執事官引領此次冊封皇后的正副使到了御前。
朱厚照等到衆人行禮畢,當即看了身邊的劉瑾一眼,劉瑾自是高聲說道:“茲冊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周同長女爲皇后,命卿等持節奉冊寶行奉迎禮。”
自宣宗以後,皇后多半出自普通官宦乃至於良民之家,因而,這所謂的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卻是在納彩問名之前就預先封的官。此時此刻,朱厚照見徐光祚和徐勳李東陽再次叩首後起身,前些天的演習禮儀等等已經讓他知道這會兒不該有什麼別樣舉動,可他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往徐勳望去。當瞧見徐勳行禮之後,仿若心有靈犀似的擡頭看了他一眼,他立時完全沒有皇帝模樣地衝着其眨了眨眼睛。他本以爲沒別人敢貿貿然擡頭,卻不料李東陽竟突然擡眼瞧了過來,他雖是立時一本正經了起來,但卻遮掩不過去了。
然而,在這種場合,李東陽即便是內閣首輔,卻也不能說什麼,只能心底暗自嘆息罷了。而徐勳雖瞧見了小皇帝那有些懊惱的樣子,卻知道朱厚照是得意洋洋地炫耀他終於也要成婚了,因而少不得莞爾一笑。等到出了奉天殿,先是制冊寶節用傘蓋遮護,從中門出,緊跟着方纔是大雁和禮物,而他和徐光祚李東陽則是在最後。
這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在今日皇帝欽點的一百錦衣衛和一百府軍前衛的護持下。來到了大半年前就頒賜下去的周府時,只見這裡早已張好了幕圍。留下儀仗車輅等物於大門內,擔任禮官的鴻臚寺官員先行入內見周同,而徐勳和徐光祚李東陽一塊站在門外。雖是規定目不斜視,但他還是用眼角餘光觀察着這條早已被肅清了所有外人的巷子。
不得不說,小皇帝對於岳丈家還是很大方的,這條石碑衚衕位於鳴玉坊的中心地帶,和他家相隔並不遠,正是勳臣貴戚聚居之地,地價很不便宜。就是這一座三路四進的宅子,便是千金難買。一想到之前自從人出宮之後,小皇帝應該就很難一親芳澤,他更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主婚者出迎正副使!”
當贊禮官高呼了這一聲之後,就只見一個一身官服的中年人快步走了出來。儘管應該已經操練過一應禮儀,但徐勳還是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周同穿着那一身官服極其不自在,額頭上也冒着這個季節少有的油光。思量這位準國丈這些天的心路歷程,他不禁微微一笑。等到雙方廝見之後,定國公徐光祚捧着制書昂首第一個走入,他就和李東陽一人持節。一人捧金冊金寶並排跟了進去。而更後頭的則是捧着大雁和禮物的衆多執事官。
入了中堂,只見內中早就擺好了香案制書案節案冊寶案。當是時,徐光祚捧制書,徐勳和李東陽各捧着金冊金寶放在案上,等到周同下拜行禮,一時間,從首飾禕服、儀仗到節和冊寶一一授予之後,隨着女官將首飾禕服帶入皇后閨閣,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直到徐勳都覺得腳下有些僵了,這才聽到正堂之後一陣腳步聲。不消一會兒,就只見一左一右連個女官攙扶出來了一個少女。
儘管已經不是第一回見了,但見周七娘一身莊重的深青色禕服,戴着熠熠生輝的九龍四鳳冠,徐勳還是不禁愣了一愣。面對這樣的大陣仗,年紀尚輕的她顯然也有些緊張。但當看見徐光祚身後的徐勳,又見其面露善意的微笑,她頓時輕鬆了下來,隨着女官和宮人的簇擁到香案前望闕行了四拜禮。等到宣了冊命,授了金冊金寶以及玉圭,望見她在一行人的簇擁下重新回閨閣的時候,徐勳不禁在心裡嘆了一聲。
自打英宗之後,以嫡長子身份繼承大統的就唯獨一個朱厚照而已,然而歷史上的那位任性天子卻斷了承繼,一個後嗣都沒能留下,刨除嘉靖皇帝這個以旁支入嗣大統卻忘恩負義的之外,接下來的皇帝沒有一個是嫡子,更沒有一個是長子。只希望如今歷史既然發生了轉折,從周七娘之後的皇后能夠改變命運。
不論英宗是否身世存疑,但從大倫上來說,明前期的仁宗宣宗英宗,全都是嫡長子!而從永樂之後直至土木堡之前,算得上是大明朝最穩定繁榮的時期。
皇后回閣,接下來便都是周同這個當爹的事了。儘管時隔許久,對於自己莫名其妙成爲國丈這個事實已經能夠接受了,但是跪在香案前,聽着宣制書,他仍然是腦袋發懵雙手顫抖。等到受了大雁和發冊的禮單,四拜叩頭之後,送此番前來冊封皇后的正副使出門之際,明明知道這會兒不應該說話,更不應該胡亂說話,但他還是忍不住訥訥說道:“諸位大人,我家……皇后娘娘入宮之後,我是不是再也見不着了?”
徐光祚李東陽還來不及說話,徐勳便含笑說道:“周大人放心,皇上素來是體恤親情的人。尊夫人是能常常入宮覲見的,至於您,只要皇上一句話,也是能常常見皇后娘娘的。”
“那就好,那就好。”周同舒了一口氣喃喃自語了兩句,隨即才發現徐光祚和李東陽面色有異,他一下子警醒到,面前那三人當中,一位是定國公,頂尖的勳貴,一位是內閣首輔,文官之中第一人,而答話的徐勳則是第一天子信臣,一時間面色慘白。正當他因爲自己的失禮而異常惶惶不安的時候,卻不料徐勳突然伸手託了他一把。
“周大人請回吧,接下來便是皇后出閣,您還有的是一陣子忙。”
覺察到徐勳手上加了點力道,周同頓時如夢初醒,慌忙連連點頭,當即擺手命人取了絹帛上來。相較於此次的諸多儀制演練勞碌,這便算是禮制中僅有的一點報酬了。然而,不論是原本就不差錢的定國公徐光祚還是平北侯徐勳,亦或是家境尋常的李東陽,都不會僅僅看重這區區幾匹絹帛,只需大婚正副使的這個名頭就夠了。尤其是能夠成功壓下英國公張懋和保國公朱暉,搶下這趟差事的徐光祚,在離開周家回宮覆命的時候,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作爲皇城正門的大明門,就如同後世所言一般,等閒輕易不開啓,只有皇帝登基,皇后入宮,以及送三甲出宮跨馬遊街的時候,方纔能有幸一走此門。回宮覆命之後的徐勳和文武衆官一起,在承天門外東西站班,迎候了皇后輅車行來之後,這才魚貫退下。至此之後便是帝后合巹大禮,這一天就真正沒有大臣們的事了。
又是跪又是拜折騰了大半天的徐勳回到家裡,自是腰痠腿疼。然而,想起文武官員早朝之後回衙辦事,然後還得趕在皇后入宮一個時辰前就在承天門兩側候着皇后入宮,那些漫長的站立等候功夫,他就覺得今次當一次冊封皇后的副使不是折磨,而是解脫了。沐浴更衣之後,他回了正房之後,仍然特意吩咐人打了滾熱的熱水泡腳,人卻歪在榻上,不知不覺就露出了一絲笑容。
“又在壞笑了!”沈悅抱着女兒,用徐寧那溫軟的指頭戳着徐勳的臉,隨即沒好氣地說道,“又在想什麼壞事?”
“哪裡是壞事。”徐勳笑眯眯地用鬍子扎着女兒那粉嫩嫩的手指,直到徐寧一個勁往後頭縮着手,最後更是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他這個欺負了女兒的壞爸爸方纔在沈悅嗔怒的目光下縮回了腦袋,“我是在想,最討厭繁文縟節的皇上面對今天合巹時那些麻煩的禮儀,他會不會惱羞成怒把那些女官和太監趕出去?”
“你這腦子裡,就沒有什麼好東西!”沈悅忍不住抓着女兒的手在徐勳的頭上亂揉,直到丈夫那溼漉漉的頭髮變得一團糟,她這才滿意地在榻邊坐了下來。可歪着頭想了想朱厚照那一貫的性子,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說得不錯,我也覺得皇上一定會不耐煩的!”
徐勳笑着點了點頭,又舒舒服服地靠着厚實的引枕,想了一想今天一身袞冕異常神氣的朱厚照,以及在那一身皇后禮服映照下,顯得雍容華貴的周七娘,一時間眼前浮現出了彼此初見的那一幕。不論怎麼說,這皇后朱厚照終於是如願以償娶進門來了,只是上頭一個婆婆一個太婆婆,皇后的日子未必就好過……當然也難說,想當初張皇后也是頂頭兩位婆婆,可有弘治皇帝這位一等一疼老婆的護着,卻是幾乎不曾親歷過半點後宮陰私。如今最是欽慕父皇的朱厚照立了皇后,應該也會和他爹差不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