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兩塊點心勉強墊了墊飢腸轆轆的肚子,這會兒這條雙層小畫舫緩緩靠岸,徐勳從二層下到船頭,目光立時落在了人羣前頭那個醒目的老者身上。他和劉瑾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相識了,然而此番乍一照面,他仍然險些沒把人認出來。
宮中選內侍,尤其是帝后太子這樣的貴人身邊選內侍,首選就是儀容出衆,從這一點來說,張永也好,谷大用也罷,甚至八虎之中的其他人,一個個都是儀表堂堂,縱使谷大用如今比之前在東宮時少說增肥了二十斤,可依舊氣度非凡。而劉瑾在八虎之中雖不是最出衆的,可以往那一身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圓領襯擺綴坐蟒補子穿在身上,仍是顯得精神爽利,和那些文官武將相比,也就是少三縷長鬚罷了。可眼下那衣裳穿在劉瑾身上,卻顯得空空落落的,本就顯得容長的臉眼下更瘦削了,雙頰更是微微凹陷了進去,只有眼睛依舊黑亮幽深。
當船停穩,徐勳和劉瑾一打照面,四目對視之間,卻沒有迸射出多少火花。兩人彷彿尋常久別未見的老友一般,彼此拱拱手含笑打了招呼。等到朱厚照出現在二層的欄杆邊上,劉瑾方纔作勢要行禮,可卻被朱厚照一個眼神給止住了。
“讓你好好養你的病,偏就是你的腿快,來了就上船,別囉囉嗦嗦!”眼見劉瑾身邊一個小火者慌忙扶了他上船,朱厚照方纔居高臨下地看着岸邊那些內侍說,“現在開始,除非是虜寇犯境,逆賊叛亂,否則不管多大的事都等朕游完了太液池回來再說,就這樣!”
偌大的一條船載着一行二十餘人緩緩駛在太液池中。這一日正是一個大晴天,金燦燦的陽光灑在水面上,微風吹拂下便翻出了星星點點的金光。顯得靜謐而又安寧。所有從人全都在底艙之中,二層樓上就只有朱厚照和劉瑾徐勳三個人。船開良久,卻愣是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三雙眼睛全都在看着那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水面。
朱厚照眼睛在外頭。心思卻不在外頭,留意徐勳和劉瑾都是和自己一個光景,他不禁有些惱火,最後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道:“你們兩個就找不出話來對朕說?”
劉瑾只覺得嗓子癢癢的。然而,小皇帝剛剛已經咳嗽過了,他只能強忍着喉嚨的不舒服,賠笑開口說道:“皇上。奴婢只是覺得眼下風光甚好,又見皇上彷彿看得入了迷,所以不敢貿然出聲打擾。奴婢是聽說平北伯昨夜連夜進的城,路上又遇到了些許波折,這纔過來瞧瞧。平北伯這一番出去就是幾個月,而且又是虜寇進犯,又是逆賊造反,着實辛苦了。”
這一番話說得既關切又體貼。而且還狠狠給自己送上了好幾頂高帽子,再加上那真摯得彷彿發自內心的表情,徐勳也不得不歎爲觀止。然而。他這本事也絕不比劉瑾遜色,立時笑容可掬地說:“我之前遇上涇陽伯的時候就聽說劉公公身體欠安,本打算見過皇上就去看你,誰知道你還親自來了。我這一番只是有驚無險,要說辛苦,那也是上下官員和將士們齊心協力,我自己不過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倒是劉公公帶病操持司禮監,那纔是真辛苦。”
朱厚照看着這兩張無懈可擊的笑臉,心裡卻有些犯嘀咕,眼見劉瑾張嘴又要再說。他突然舉起手道:“好了好了,這種鬼話你們倆當着那些老大人去說,在朕面前擺這些場面給誰看呢?今天當着朕的面,有些事朕索性一句一句問你們,你們兩個誰要是有一句虛言,朕回頭就把他趕到太液池裡餵魚去!”
要是沒有朱厚照在場。徐勳和劉瑾這番面和心不合的試探,鐵定還要再進行幾個回合,但這會兒兩人立時凜然而立,彼此再也不看對方一眼。而朱厚照獨個背靠欄杆坐在那兒,用手輕輕摩挲着下巴,好一會兒才突然開口問道:“劉瑾,之前被朱寘鐇殺了的那個司禮監奉御王寧,他手中的屯田令是怎麼出去的,朕怎麼不知道?”
小皇帝真是一句話直接問在了點子上!徐勳心中暗贊,人卻是依舊保持目不斜視。須臾,他就聽到旁邊傳來了劉瑾沉重的聲音。
“皇上,都是奴婢的罪過。奴婢派王寧去陝西,原本是想讓其和巡按御史安惟學一塊,丈量土地,看看就能一年能有多少出產,是否有分配土地卻不耕種,導致田地荒蕪的情形。因爲臣聽說,如今的邊鎮軍戶不如從前,尤其是號稱屯衛的,也往往把田土租給外頭的流民,軍糧完全不能自給。所以,奴婢這纔給了王寧手令,誰知道他竟敢自作主張,說什麼今年下半年的軍糧供給便減半,明年還要取消!”
劉瑾越說越是痛心疾首,隨即竟是跪了下來,砰砰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這才沉聲說道:“這都是奴婢耳昏眼花用錯了人,不合激得寧夏大變……”
“好了,朕又不是問你的罪!”朱厚照不輕不重一錘敲在欄杆上,這纔看着徐勳說道:“徐勳,你說說,王寧和李增鄧廣他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皇上,王寧確實趁着臣和楊大人都不在寧夏鎮,這才和李增鄧廣合謀去見總兵姜漢,讓其張榜通告屯田之事,結果卻被朱寘鐇利用,煽動軍心和他一塊造反。”說到這裡,徐勳微微一頓,瞥見劉瑾雖是臉上鎮定自若,但依稀能看出幾分緊張來,他便又說道,“只是,王寧和李增鄧廣被殺當夜,臣就趕了回來,再加上張公公早有預案,因而寧夏城並未有太大的動亂。事後張公公和苗公公一塊查抄了鎮守太監府,查出金銀細軟不下數萬,種種不法事也相當不少,李增鄧廣可說是死有餘辜。王寧激出這一場變亂,此事確鑿無疑。”
這是就事論事的公允之言,朱厚照聽着便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朕就讓內閣擬旨,安化王朱寘鐇謀反,十惡不赦,雖已身死,但罪不容恕,削爵爲庶人,本身梟首示衆,子孫全部處死,以儆效尤。那些附逆人等,讓他們派出幾個人去,和楊一清一同審理。至於王寧和李增鄧廣,雖是被逆賊所殺,但本身已有取死之道,這該按照什麼律例處置嘛……”
朱厚照雖天性聰穎,但對於那些大部頭的律例典籍,記得就不那麼清楚了。這時候,徐勳便搶在劉瑾之前開口說道:“皇上,那些跟着朱寘鐇謀反的將士,於情可憫,於法難容,所以,不嚴加處置他們,恐怕寧夏城上下軍心民心俱是難安。臣以爲應當比照大明律上激變良民之法,凡牧民之官,失於撫字非法行事,激變良民,因而聚衆反叛,失陷城池者,斬。此次若非張公公應變快,城池失陷便是難保的事,所以,臣請將彼等和朱寘鐇一樣梟首示衆。”
儘管劉瑾也想讓事情到這三人身上爲止,可眼下徐勳連死人都不放過,他不免心中暗怒。可瞧見朱厚照欣然點頭,他到了嘴邊的駁斥不覺吞了回去,眼睛卻是眯了起來。
見朱厚照顯然對這一措置並無異議,徐勳方纔接着說道:“而朱寘鐇逆謀之所以沒有得逞,其一是因爲張公公未雨綢繆,從軍餘之中募集了二百餘人,將叛黨骨幹一網打盡,這些人雖爲軍餘,但這一次立下了軍功,理應升賞。而其二,是慶王府姬人塞上雪手刃朱寘鐇後自盡,使叛黨羣龍無首,因而,朝廷當褒獎其義行……”
劉瑾終於抓到了一個空子,連忙開口說道:“皇上,平北伯說褒獎有功將士,這是應當的,可那女子只是慶王府的一介樂戶,不堪凌虐奮而弒上,縱使結果上算是除了朱寘鐇這個逆賊,可畢竟也是以下犯上,倘若連這也要褒獎,若日後有人仿效……”
“劉公公,以下犯上這四個字用得不妥當吧?塞上雪手刃朱寘鐇的時候,他已經假借王妃有孕,在席上殺了李增鄧廣和王寧,更讓人去追殺總兵姜漢,奪寧夏城六門,這時候他再不是宗室郡王,而只是一介逆賊,人人都可以誅之!所以,塞上雪手刃之舉,乃是大義大勇,若不褒獎,將來再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還能指望有誰挺身而出維護綱常?”
劉瑾倒並不是在乎一個區區已經死了的姬人,只是不想讓徐勳奏一件準一件。然而此時此刻徐勳一番話犀利得讓人沒法辯駁,他又看到朱厚照大爲贊同的表情,想起安惟學昨晚上喬裝見他時說徐勳竟是將慶王府的那些樂戶姬人脫籍後許配給有功將士,他定了定神後就皮笑肉不笑地說:“平北伯還真是憐香惜玉,愛屋及烏,聽說你還從慶王那兒把塞上雪所在的整個彩雲班都要了來,給她們脫了籍,賞給了此次的有功將士?”
聽劉瑾這話字裡行間,竟是在指斥自己和人有私情,徐勳卻是絲毫不慍怒,反而笑了起來:“劉公公,這憐香惜玉愛屋及烏八個字用得不對。朱寘鐇淫威之下,滿城附逆者不知凡幾,這些樂戶姬人卻在堂上演忠義之舞,歌忠義之曲,所謂巾幗颯颯英姿,便是如此了。將她們配給那些有功將士,豈不是一段傳揚千古的佳話?”
“沒錯,正是佳話!”看着徐勳和劉瑾脣槍舌劍的朱厚照終於一錘定音似的開了口,隨即便興致勃勃地說,“慶王身爲親王一點擔當都沒有,只知道花天酒地!倘若朕在那兒,索性就把慶王府的樂戶全都要了來,一股腦兒全都配給了那些沒有妻室的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