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是人真的死了?”
張永也快步跟了進來,見徐勳站在那兒彷彿在發呆,他就忍不住問了一句。然而,一看清楚眼前的這一幕,他的臉色也不比徐勳好到哪兒去。
屋子裡處處大灘大灘的血跡,朱寘鐇兩眼睜開坐在寶座上,一手握着一條血跡宛然的鞭子,一手捂着插了一把短匕,已經完全被血染紅的胸口,滿臉的不可置信。在他的腳下,一個上衣凌亂的女子正蜷縮在那兒一動不動。儘管衣衫勉強是穿好的,但徐勳等人何等利眼,哪怕在這樣的光線下,依舊能看到內中露出來的宛然血痕。
是朱寘鐇得意忘形亦或是狗急跳牆的時候鞭笞姬妾取樂,緊跟着被人所殺?
張永纔剛生出這麼一個念頭,就只見徐勳竟是又上前了兩步,低着頭盯着那地上的女子瞧看了好一會兒,隨即目光就落在了朱寘鐇胸口,良久才發出了一聲嘆息。
“沒想到竟是斷送了她!”
這會兒陳雄正在外頭指揮搜府事宜,然而,徐勳到了寧夏城之後的種種行蹤,張永和曹家兄弟卻都是知道的。此時聽徐勳竟然用這樣惋惜的口氣說話,三人不禁都覺得大爲奇怪。張永更是忍不住問道:“你認識朱寘鐇的這個姬妾?”
“她不是朱寘鐇的姬妾。”
徐勳淡淡回答了一句,還不等他再解釋,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喧譁,緊跟着,便有一個親隨滿臉惶恐地在外頭說道:“大人,張公公,外頭有一羣女子吵鬧着要見您。自稱是慶王府被安化王強要來的彩雲班姬人。”
張永聞言頓時眉頭大皺,然而。徐勳卻沉聲吩咐道:“讓她們進來吧。”
這一進來,便是一大羣鶯鶯燕燕。然而,跨過門檻的一剎那,大多數人都看清楚了這屋子中的情景,有人忍不住失聲驚呼,有人忍不住哭出聲來,有人呆滯不能動彈,更有的人直接腳下一軟就直接癱坐在地。面對這些女子的反應,徐勳知道剛剛自己沒認錯人。直到她們彼此攙扶着跪下行禮,他才說道:“你們是一同到這安化王府的,怎會只有塞上雪一人在此?”
聞聽此言,下頭的姬人們沉默了許久。方纔有一個容長臉的膝行上前一步。磕了個頭便悽聲說道:“伯爺,那時候安化王到慶王府強索我等,慶王千歲懾於安化王淫威。不敢不給,我們一回來,安化王便強要我們在席上獻舞。雪姐姐性子剛強,便讓我們拿出之前在總兵府排練的那一出歌舞,可誰料就在席間,姜總兵藉故離席。沒多久安化王突然摔杯發難,讓伏兵殺了那三位公公。緊跟着又下令別人出府作亂。”
她一個女子,對於那時候駭得她心驚肉跳的事件,也只能講到這般程度,頓了一頓就繼續說道:“安化王分派了這些之後,卻留下了我們,又叫了雪姐姐上前伺候他斟酒,突然抓着她的手腕質問之前那一出歌舞是不是在諷刺他。雪姐姐因爲不想連累我們,竟是自個兒擔當了下來,安化王便留下了她,讓人把我們都押了下去,誰知道……”
說到這裡,那個容長臉的歌姬終於忍不住,竟是伏在地上哀聲痛哭了起來。這時候,旁邊一個個子稍矮的圓臉姬人便接上了話頭:“伯爺當初在總兵府看了我們的那一出歌舞之後,賞賜了裙刀六把,是雪姐姐一時促狹,只將其中一把呈給了慶王千歲,其餘五把便是我們這些要好的分了。慶王千歲最喜愛雪姐姐的歌喉,於是便把那一把也賜給了她。所以今天從慶王府過來,其實她早在身上藏了那兩把裙刀。”
“一把殺了朱寘鐇,另一把用來自盡麼?還真是預備得齊全,想來是不想讓別人骯髒的血玷污了自己。”
徐勳搖頭嘆息了一聲,隨即走到早就完全沒了氣息的塞上雪跟前,突然解下身上那一件血跡斑斑的灰色大氅,屈膝蹲下蓋在了她的身上。這時候,張永才終於明白了過來,儘管在宮中那麼多年,見慣了世事,可那些只有州縣官員爲下頭貞節烈婦求表彰的事,竟然活生生髮生在了面前,就是他也不免動容。
見那三十多個姬人多數都是神色呆滯,張永便沉聲說道:“塞上雪手刃逆賊,又不屈自盡,此行可嘉!先行厚殮,等事情過去之後再厚葬!”
“不止要厚葬,而且我會上書朝廷表彰其行!”
想到就算今次自己沒有及時趕回來,張永也沒有及時阻截周昂等謀逆將士,可安化王朱寘鐇竟是死在一個姬人的手中,足以讓叛軍軍心大亂,徐勳便忍不住再次瞧了瞧那張濃妝豔抹的臉。想想他在大明朝的這些年,見過的女人其實也不少了,有貪慕富貴的,也有貪得無厭的,然而,其中卻有一些擁有不遜於男兒的錚錚鐵骨。
小丫頭在秦淮河文德橋上那縱身一跳;沈九娘和唐寅患難夫妻,卻恐阻了他似錦前程,幾乎舍下丈夫愛女飄然而去;玉堂春以死相逼首告鴇母;現如今又多了這麼一樁。然而,前頭三樁都是以大團圓亦或是喜劇收場,現如今的這一出,卻是以這樣的慘烈結局收尾。
徐勳那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讓姬人們大吃一驚,但有人感動叩謝,卻也有人出聲說道:“平北伯高義,倘若雪姐姐泉下有靈,必然會心安的。只是,雪姐姐並非慶王府上了宗譜的正經姬妾,而且身在樂籍……”
“身在樂籍又怎麼了?”徐勳眉頭一挑,隨即淡淡地說道,“大明律上寫得清清楚楚,但凡能捕獲謀逆者,民授以民官,軍授以軍職,仍將犯人財產,全給充賞。雖則安化王身爲宗室,但既然謀反,便適用大明律,而且死了和捕獲也差不多。塞上雪就算身在樂籍,但只要是大明子民,便當受賞,如今她人既然已經香消玉殞,這嘉獎更是理所應當。張公公,我這大明律沒記錯吧?”
張永雖是對塞上雪的剛烈頗爲觸動,可見徐勳引經據典,他不得不擔心正在氣頭上的徐勳說到做到,真的把整個安化王府的財產充公了賞給這麼一個樂戶姬人,此時聽到徐勳仍是旨在表彰,他立時點了點頭。然而,徐勳得到他的附和之後,卻不等說話便開口說道:“還有你們,既然被安化王從慶王府要了出來,那從此之後,便和慶王府再無半點瓜葛!我從前曾經對總兵府衆將說過,若是能夠教韃虜數年之內不敢犯邊,我也願意出面向慶王討要女樂,以爲軍中上下娛情!你等的契書,回頭我就上慶王府去要!”
衆姬人聽張永說厚殮厚葬塞上雪,徐勳又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要爲塞上雪求表彰,緊跟着更是說會將她們從慶王府要出來,一時都只覺得心中七上八下,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因爲徐勳剛剛解下大氅遮蓋塞上雪的舉動,一個素來潑辣的舞姬忍不住眉頭一挑說道:“平北伯的意思是,要我等專爲寧夏鎮上下軍官表演歌舞麼?”
“不是寧夏鎮上下所有軍官。”徐勳微微一笑,見這些妙齡女子們一個個都睜大眼睛看着自己,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是爲此次血戰之後大勝歸來的將士!一出歌舞之後,將會當衆宣讀功勞簿,讓寧夏城上上下下都看看今次立下戰功的人都有誰,當然,今夜平叛的功臣也同樣在其中!爾等若是有看中了誰願意委身相許,那就儘管說出來,只要是沒有妻室的,我必然成全!”
身在慶王府,儘管樂籍的姬人們看似錦衣玉食,但卻依舊是王府的奴婢,本以爲徐勳便是把她們要了出來,也不過是當成玩物一般,可此時此刻聽到徐勳竟是開口說,讓她們自己挑那些有功將士,而且還是沒有妻室的,那便是許了她們一個歸宿,一時間誰不感恩?一時間,隨着一人盈盈下拜謝恩,其他人也慌忙重重磕頭拜謝。
直到曹家兄弟領命把一衆姬人帶了下去,又去安化王府挑了幾個僕婦來收斂塞上雪的屍體,張永頓時忍不住豎起大拇指道:“徐老弟,你這一招,實在是神來之筆。”
“那些浴血沙場的有膽色武勇,但今天這些弱女子同樣是膽色可嘉。儘管她們不比塞上雪和朱寘鐇同歸於盡的勇氣,但此前能夠違了朱寘鐇心意,在那種場合上演那樣的歌舞,卻可見她們終究都是頗有些擔當的。姜漢能夠察覺到不對逃出來,興許也是因爲察覺到歌舞不應景。如今的世道對女子尤其嚴苛,她們就算回慶王府,不過仍是玩物,而且慶王此人既然無能又無擔當,興許還會嫌棄了她們,既然我如今有這個能耐,便成全她們一回吧!”
說完這話,徐勳便轉身回到正堂前頭,高聲喝道:“寧夏總兵姜漢何在?”
被兩個親衛牢牢挾持住的姜漢聽到這聲音,本待掙脫他們上前,可兩邊人放開了他的胳膊,他便立時快步上前,面色陰晦地行禮參見。然而,本以爲上頭會劈頭蓋臉訓斥他一番,可等來的卻是另一番言語。
“我與你三百人,你這個總兵立時去城中各處彈壓,只消說安化王朱寘鐇已死,現如今只要束手就擒的,免究家眷!若有頑抗,家眷同死!另外傳令下去,前司禮監奉御王寧所言屯田之事全屬子虛烏有,秋冬軍糧軍餉會全數撥給,明日一早就會張榜通告全城!”
PS:昨天晚上石三同學請客,咳咳,一男五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