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宮東暖閣中,朱厚照看着劉瑾特意取回來的那一沓夾片,看得專心致志。除卻徐勳已經對他說過的戰事情形之外,還有一個個被保舉人的功勳。
神英的老當益壯、楊一清的疑兵之計、錢寧的藝高人膽大……就連宣府總兵張俊這個敗軍之將,徐勳都不吝濃墨重彩地敘述了一番,至於其麾下吳大海安大牛等人,更是一一都提到了。而其他有功將士的名錄這區區幾張夾片自然是記錄不下,據徐勳在這上頭說,那些都已經送到了保國公朱暉的總兵行轅。
“劉瑾。”朱厚照叫了一聲,見劉瑾立時靠近了過來躬下身子,他突然問道,“你說,今天徐勳爲什麼在大庭廣衆之下突然辭掌錦衣衛,之前他在朕面前幹嘛什麼都不說?”
儘管這提議徐勳掌錦衣衛是劉瑾第一個對朱厚照說的,可今天在御前聽到劉健那麼一說,他心裡就有些犯嘀咕了。此時此刻,他在心裡尋思了片刻,就輕聲說道:“皇上,奴婢之前也奇怪來着,但剛剛跑了一趟司禮監,不免有些小想頭……聽說徐大人和葉廣之間在金陵時有些情分,乍一到京師,葉大人也很照應他,所以徐勳不樂意因此去搶了別人的位子。之前奴婢也是一時沒細思量,給奴婢出主意的,指不定是被劉閣老他們幾個糊‘弄’了。”
“原來是這意思,難怪他之前不肯謝恩,說什麼等文華殿議過了再說。”
朱厚照恍然大悟,右手突然緊握成拳砸在了扶手上:“幸好他不上當,幸好這夾片你找到了,幸好朕還沒來得及聽人的讒言原來他們是想壓着那麼多人的功勞”小皇帝說着就霍然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司禮監該當要換一批人了,做事實在是卑鄙無恥”
能夠讓朱厚照說出卑鄙無恥這四個字來,劉瑾心裡那樂開‘花’就甭提了,這一回卻謹慎地沒有附和。直到朱厚照總算是稍稍氣消了些坐了下來,他方纔湊趣地說道:“倒是奴婢另外有一件事得求皇上,或者說代徐大人求皇上。”
“哦?他的事自己不來求朕,還要你出馬?”朱厚照一下子把剛剛那怒氣都丟到了爪哇國去,立時好奇地問道,“什麼事,趕緊說,朕要是能答應的,絕不打回票。”
“多謝皇上”
劉瑾笑着屈下一條‘腿’要行禮,見朱厚照拿眼睛瞪他,他立時就知趣地站起身,用力拍了兩下巴掌。不多時,‘門’外就有一個頭戴烏紗小頂帽,身穿綠‘色’團領衫,‘胸’背並無圖案的小火者進了屋子來,離着涼榻還有數步遠就跪了下來磕頭,隨即就伏地不吭聲了。這時候,劉瑾方纔笑眯眯地解說道:“皇上,這小傢伙叫瑞生,原是伺候徐勳的僮兒。當初在金陵的時候,就是他被人拆穿是被父親閹了,一時也給徐勳惹了好大的麻煩,上京的時候方纔一併帶了來,之前安置在蕭公公身邊。”
“哦,是徐勳的身邊人?”朱厚照按着扶手前傾了身子,喝了瑞生擡頭,見小傢伙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生得倒也齊整,於是便問了幾句,發現瑞生有一句答一句並無一句出格,只一說到徐勳,神采方纔有些不同的神氣,他不禁笑了起來,“徐勳那樣一肚子主意的人,沒想到居然用了你這麼個憨厚規矩的僮兒。罷了,你就跟着朕,日後有人欺負你儘管對朕說”
瑞生從前只相送蕭敬到承乾宮前,朱厚照這小皇帝雖不至於沒瞧見過,可這麼近距離打照面回話卻還是第一次,剛剛心裡甭提多緊張了。此時見天子這麼好說話,他心裡的大石頭總算是落了地,謝過恩之後竟是鬼使神差地說道:“少爺說,只要小的聽皇上的話,聽劉公公的話,一定沒人敢欺負小的。”
劉瑾聽到自己竟是和皇帝並列了,不禁偷覷了朱厚照一眼,見小皇帝絲毫不以爲忤,反而興致勃勃又追問徐勳還吩咐了些什麼,一來二去竟是把瑞生‘逼’得面紅耳赤,他不禁笑道:“皇上還說他憨厚呢,看看這張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
“太老實豈不是沒趣?”
見朱厚照和劉瑾拿他打趣,瑞生不時用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卻是一聲不吭,更絲毫沒展‘露’自己初見蕭敬時的那一手——徐勳之前和蕭敬一塊反覆囑咐過,沒有他們的吩咐,決計不許逞強使出來。於是,當坤寧宮那邊派人傳話道是請皇帝過去時,朱厚照對他招了招手,他立時亦步亦趨跟在了後頭。
按照慣例,朱厚照既然登基爲帝,升格成了太皇太后的王太后就應該搬去清寧宮,而升格成了皇太后的張太后則應該搬去仁壽宮,可王太后倒是搬了,朱厚照這個當皇帝的卻是硬以心懷悲痛不忍遷居爲由執意不肯住乾清宮,又硬是讓張太后繼續在坤寧宮中住,張太后自然順理成章地也沒有遷居。畢竟,和那座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已經成了寡‘婦’的仁壽宮相比,張太后自然更喜歡自己一住就是將近二十年的坤寧宮。
只是,平日就喜好那些大紅大紫顏‘色’的她現如今正在喪期,那些顯眼的擺設不免全都去掉了,往日弘治皇帝常來常往帶來的歡聲笑語也幾乎聽不見了,哪怕還是從前那些‘女’官宮‘女’給她‘精’心保養,可不過短短兩三個月,她眉角的細紋就變得明顯了很多,這會兒見朱厚照興沖沖地進來,近來常常發呆的她臉上才‘露’出了一絲笑容。
“母后”
“都是當皇帝的人了,還這麼‘毛’‘毛’躁躁的”把一溜小跑過來的朱厚照拉到身邊坐下,張太后就吩咐人去擰了‘毛’巾來,親手給朱厚照在臉上額頭上擦了擦,這才嗔怪着說道,“大熱天的過來不妨慢些,這麼急急忙忙的,萬一摔着了怎麼辦?”
“母后,兒臣不是小孩子了”
見朱厚照提高了聲音,張太后沒好氣地搖了搖頭:“在母后眼裡,你就是個孩子既然來了,先用一盞冰鎮銀耳羹,然後再說話……不許搗鬼,這是消暑的佳品,太皇太后和母后都是天天用的”
“又甜又膩,有什麼好的……”
嘴裡雖嘟噥,可當宮‘女’真的送上那銀耳羹的時候,朱厚照還是硬着頭皮一飲而盡。雖是甜得讓他嗓子癢癢的,可終究是用冰鎮過,味道並不壞。趁着他一邊喝一邊砸吧嘴的功夫,張太后一個眼‘色’,自有‘女’官進來把劉瑾和瑞生等隨從都帶了下去。這時候,張太后才仔仔細細端詳着朱厚照,幾次想開口卻‘欲’言又止,老半晌才問出一句話來。
“厚照,聽說你這幾天又在承乾宮召見過徐勳?”
“是啊是啊”朱厚照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隨即才放下碗說道,“朕不是怕別人囉嗦嗎,否則朕就上興安伯府去了。”
得,這居然還是皇帝想低調
張太后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隨即纔再次放緩和了語氣問道:“可這承乾宮畢竟是內宮……別說承乾宮了,就是乾清宮,等閒也不召見外臣,你沒看你父皇見大臣,都是在文華殿?他年紀輕輕志氣可嘉才幹也不錯,你信賴是好的,可若是太親近了,難免有閒話……”
這閒話二字纔剛出口,朱厚照就一下子跳了起來,瞪着張太后問道:“什麼閒話?”
眼見朱厚照這般反應巨大,剛剛還想委婉些的張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得不下猛‘藥’,索‘性’臉‘色’一板道:“什麼閒話?你是皇帝,就得有個一國之君的樣子,你父皇那些威嚴氣度你也該好好學學,而且對於朝廷和宮裡的老人,總應該少許尊重一些,給他們留一些體面。要提拔新人,也得一步步慢慢來。須知,你尚未大婚,卻常常召見一個年紀和你相仿的外臣,宮裡都已經有人傳出些很不好聽的話了,更不要說宮外,準保說些不清不楚的……”
朱厚照臉‘色’越聽越青,氣急敗壞之下,他突然抄起桌子上那個剛剛喝完銀耳羹的瓷碗,一把摔落在地,緊跟着就氣咻咻地叫道:“這幫子‘混’蛋要是讓朕知道是誰敢在背後嚼舌頭,朕活活剮了他”
張太后被那咣噹一聲給嚇了一大跳,緊跟着便生出了深深的惱怒來。她素來就是小‘性’子重的人,從前丈夫慣着寵着,上頭的太婆婆和婆婆也奈何不了她,因而,面對朱厚照這過於‘激’動的反應,她回過神來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拍桌子。
“胡鬧,你這是想幹什麼”
“母后,朕告訴你,朕是正兒八經的男人,不是那些玩那些噁心勾當的娘娘腔”
眼見朱厚照大步往外衝去,張太后只覺得喉頭堵得慌,好半晌纔開口問道:“你回來,你這是要去哪”
“朕去向母后證明,朕是個正正常常的男人”
看着那氣沖沖的人影消失在‘門’簾外,張太后的心裡陡然冒出了一股極其不妙的預感。她這個兒子素來做事出人意表,他這回又要做出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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