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家橋邊上的廢園如今雖是暫且改成了一個敞開式的花園,但徐勳深知後世那些公園乍一免費開放是什麼樣的慘狀,更不要說大明朝了。因而,這塊講學的地方是不設圍牆,他卻把四周圍的這一大塊地全都圈了進去,眼下正讓人平整土地預備材料破土動工,打算修建園子。而這會兒,在一間臨時修繕好的屋子裡,他的對面就坐着如今京城錦衣衛和西廠的兩位頭面人物,而桌子上則赫然攤開了一張地圖。
“這是善果寺,這是惜薪司南廠,這是琉璃廠……”
徐勳指着已經被打好了一個個格子的地圖,旋即就看着葉廣和谷大用說:“城外這地方不比城內,一直都沒有常駐衙門管轄,如今趁着皇上這旨意,正好把各自所轄的區段劃分下來。每個小旗帶着十個人負責一塊地方,摸排所有住民的底細,建立歸檔,以便日後再有事情就能及時反應過來。而若是事後查到這事情就出在他們所轄之地,問起罪來,他們也無話可說。如今按照正陽門外大街爲限,西邊歸西廠,東邊歸錦衣衛,如果有人手不夠,府軍前衛的人儘可以調去維持使用。如果萬一發現什麼端倪要出兵清剿,也是我這邊來。畢竟,我這人手貿然去街面走動,兵部劉老尚書頭一個就會跳起來。”
谷大用和葉廣伸腦袋去看這張地圖,見上頭林林總總的衚衕以及那些大的店鋪客棧佛寺道觀都標的清清楚楚,不禁都佩服徐勳短短時間能折騰出這些的細緻。而起頭還憂心自己這差事辦不好的谷大用更是豎起大拇指道:“徐老弟,找你幫忙我真是找對人了!這每人負責一個格子,要是誰事情辦不好,我直接就問他的罪,這可比以往一味推搪容易多了。”
“不錯。”葉廣甚至想到了城內錦衣衛也是每個人約定俗成地管着一兩條街,可因爲和五城兵馬司以及順天府衙的差役等等常常有重疊,一年到頭衝突也不知道多少,竟起意打算在城內也這般推行,可想想和別的衙門扯皮起來不免驚動上頭大佬,不得不又打消了這心思,可隨即就想到了一件事來,“對了,永樂年間遷都京城之後,南城兵馬司就說是負責城南。城外要真的說起來,也算是南城管轄。他們雖說不是什麼品秩高的衙門,一味把他們撂在一旁總是不好。”
“南城兵馬司?理會他們做什麼,難道這樣的大事,他們還敢來相爭?”谷大用深知葉廣指的是今後的勢力範圍,自是嗤之以鼻,“葉大人不用操心,這事有我呢!”
葉廣也只是隨口一說,並不是真打算替南城兵馬司爭什麼利益,有谷大用主動把事情攬上身,他就不再多言。事情分派完了他有意磨蹭片刻,見谷大用先行告辭,這才上前笑道:“我上次才聽說兵部那位王主事在這開課講學,鬧出好大的聲勢,還以爲這些讀書人開竅了,誰知道竟是世子爺你的大手筆啊。你可別說你只是暫且借這地方辦一辦公,這需瞞不過我。”
“葉大人說笑了,我怎敢瞞你這眼睛最利的?”徐勳把葉廣拉下水,本也是爲了外城這一盤棋,對人略分說了幾句,見葉廣同樣是極其感興趣,他就說道,“正陽門大街兩側的地皮大多都是在各家勳貴手裡,餘下的已經不多了,比起城內便宜不到哪兒去,但崇文門和宣武門外大街卻都空着,浪費了不免可惜。而且,城內宵禁,城外卻沒有這規矩,由此又可以衍生出不小的市場……”
葉廣在錦衣衛浸淫了一輩子,種種門道不說樣樣精通,可也都不陌生,徐勳這一說他就明白了過來。他最是護短的人,當初徐勳肯在府軍前衛接收他那些昔日同僚下屬的子弟,他就記了這麼一個大人情,更不用說如今這一遭了。倘若做得好,錦衣衛上下都能得到好處,他要付出的不過是維持的功夫,又不用作奸犯科,他哪裡有不樂意的?
“怪不得清查城外奸細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任務,你居然肯主動幫忙谷公公承擔下來……好,這事兒算我一份,要做什麼你儘管開口就是!”
和葉廣計議停當把人送走之後,徐勳正思量着接下來是該用點法子把所謂的奸細逼出來,還是該盤查一下各家商鋪之中是否有人做北邊蒙古人的生意,由是泄露了訊息,外間就有人報說左千戶馬橋回來了,說是有要事稟報,還帶回了一個人。徐勳對心眼實做事仔細的馬橋素來賞識,立即不假思索地傳話吩咐他進來。
不消一會兒,馬橋就進了屋子,一絲不苟地行過軍禮,他就把今天去永福寺盤查的經過一一道來,末了就說道:“卑職起頭去盤查,也是因爲聽說那書生被夜行人嚇病了,沒想到他竟然主動說有內情稟報,所以卑職就擅自帶了人回來。”
“這本就是你職權內的事,說什麼擅自。要是人人都像你這麼用心做事,那我就輕鬆多了。”
徐勳笑吟吟地誇獎了馬橋兩句,旋即就吩咐他去把人帶來。可一坐下唸叨着徐經這兩個字,他彷彿依稀記得在哪裡聽過,可要細想又怎麼都想不起來,頓時有些疑惑。及至馬橋帶着一個三十多歲面上沒多少血色的青年進來時,他盯着對方那一身顯得極其寬大的藍綢直裰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微微頷首。下一刻,馬橋立時躡手躡腳地退出了門去。
“草民江陰徐經,拜見徐大人!”
見人恭恭敬敬地跪下磕頭,徐勳哪裡還不明白對方沒有功名在身。可想起馬橋在耳邊唸叨過什麼梧塍徐氏的萬卷樓,他不禁分外納罕。如今這世道,家裡倘若能有藏書萬卷,必然都是富甲一方的士紳,家族裡少說也有一兩個進士三四個舉人七八個秀才。眼前這青年看上去亦是滿臉書卷氣,怎會連個功名都沒有?
“起來。”徐勳見其垂手站起身來,這才問道,“剛剛馬橋說你曾在永福寺看見有夜行人出沒,還受了驚嚇。你既是一意要見我,莫非知道那人名姓?”
“回稟徐大人,那時正值黑夜,烏雲又掩了月亮,草民一時受驚,並沒有能看清那夜行人頭臉。”徐經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見徐勳皺了皺眉彷彿有些失望,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只是那夜行人有意挑釁,竟對草民說,若再不滾回去,小心你不但功名不保,而且連性命也不保!”
聞聽此言,徐勳眼神一凝,一下子站起身來。目不轉睛地盯着徐經看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漸漸坐了下來,卻是似笑非笑地說道:“我剛剛就想,你這名字我好似在哪兒聽過,原來便是六年前和唐寅唐伯虎一塊革除了功名的江陰徐經。想必你這次來京城,也是想看看先帝去世大赦,是否會有可能平反了當年的案子,還了你的功名?”
徐經不料徐勳年紀輕輕,竟然倏忽間明白了他的身份,甚至還猜到了他這回進京的目的,難堪了片刻就躬身說道:“徐大人,草民進京之前,並不知道皇上駕崩,只是船到天津方纔得知此事。只草民到京城原就是想要看看當年之事是否還能設法,先帝既然駕崩,草民便留了下來,到好幾家從前曾經造訪過的人家想要求見,不想人人都將草民拒之於門外,更不想前幾日夜晚竟是有夜行人前來出言警告!”
說到這裡,他突然又屈膝跪了下來,滿面蒼白地說:“我知道這等事不該訴諸於徐大人,但我實在是別無他法,又不甘心就這麼回鄉。先父當年曾中鄉試第三,不想會試落榜,回鄉發憤苦讀卻以至於英年早夭,因而家母自小就對我嚴加訓導,而內子更一直擔下了所有家事,只求我能金榜題名。我知道當年上京確實太過招搖,只知道一味揚名造勢,開罪了太多士子不說,更是招了人忌,可若我真的才力不夠時運不濟也就罷了,可這等作弊的名聲我實在是揹負不起!今天那馬千戶說起大人曾經仗義助了徐昌谷,我這才抱着一絲僥倖前來求見,不求大人能還我一個公道,只求大人能庇護一二,讓我能平安留在京城。”
倘若這人是因爲自己在天子面前說得上話,這才上杆子巴結過來打着非分之想的主意,徐勳興許會順手把人收過來,但觀感就得打個折扣;可眼下徐經坦白說就是不甘心揹着那麼一個莫須有的作弊名聲,更提及家中賢妻良母,又是因爲他當初“義助”徐禎卿而來,他不禁便動了惻隱之心。思忖片刻,他就開口說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起來說話。”
該說的話都說了,要再繼續不依不饒厚顏苦苦哀求,徐經也沒那個臉,此時猶豫片刻就站起身來,不知不覺已經是攥緊了拳頭。就在他久等不見再有迴音,一顆心漸漸沉入谷底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上首傳來一個聲音。
“也罷,讓你平安留在京城不難。人都知道我父子讀書不多,我家裡正好缺個西席先生,你便暫且留下。”
徐經不過是能得庇護,此時聽到徐勳竟願意把他留在家中,一時愣住了。良久,他才深深一揖到地行下禮去:“大人大恩大德,徐經若今世還有出頭之日,必定竭力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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