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垂詢!
有了從前在臨清鈔關吃癟的例子,杜錦當然不會懷疑徐勳是不是掛羊頭賣狗肉拿着皇帝當幌子,面上立時露出了貨真價實的驚容。他回京之前就聽說過自家老祖宗李榮和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有些不對付,和徐勳也小有齟齬,因此今天見人登門,他原有些惴惴然,生怕人是讓他通風報信,卻不料是這樣的好事。可天上掉餡餅雖好,他卻不得不怵對方以此要挾他出賣李榮,那傳出去他的名聲就壞了。
“徐大人,皇上若是要垂詢,無論是禮部張尚書,還是李公公,不是更詳盡?”
“禮部張尚書是誰?堂堂狀元,最講禮法的人,萬一一個不好把皇上給頂了回來,那豈不是沒趣?至於李公公,那是從小看着皇上長大的,總有些不好意思。況且,民間都講究一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上雖是天子,這些事情原本也是不該過問的。”見杜錦一副自悔失言的光景,徐勳便推心置腹地說道,“至於其他渠道,也不是打聽不着,但既是有你在,我又何必去費那個功夫?”
“是是,多謝徐大人提醒。”
“對了,杜公公記得替我向李公公帶個好。”
“啊……我必定帶到,必定帶到。”
見杜錦雖連聲答應,徐勳知道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真代他去給李榮問好的,徐勳也不再多言,只含笑又提點了幾句到時候在禮部該留心些什麼樣的消息。等杜錦下車之後,他就沒有再停留,直接吩咐掉頭回家。車行在路,心情不錯的他見阿寶彷彿有些心事,便隨口問道:“阿寶,在想什麼心事,莫非是有意中人了?”
對情竇初開的少年打趣女人的問題,永遠都是讓人發懵的不二法寶,眼下阿寶就直接被徐勳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給問傻了。他幾乎想都不想就慌忙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似的:“不不不,我沒什麼意中人!我是在想爺爺……前些天老爺開恩讓我回去通州看爺爺的時候,爺爺才病過一場,現如今筋骨不如從前了……天津衛到通州這一段水路難走,爺爺當年也好幾次都差點折在水裡頭,我實在是擔心他老人家……”
徐勳這纔想起阿寶的爺爺,也就是漕河上那個領號的陳老爹。想起他手下那幾十號人,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你爺爺在漕河上幹多久了?”
“爺爺八歲就下的水,總有五十多年了。”阿寶自豪地昂起了頭,掰了掰手指頭算了算,又笑道,“那次回去爺爺對我說,現如今漕河上跑船拉縴的人裡頭,幾乎再沒有比他年歲輩數更長的了……啊,他還教訓我好好跟着少爺,要聽話……”
“聽話這些就不用說了,我現在四處走都帶着你,足證你夠聽話的。”徐勳微微一笑,心裡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旋即就笑眯眯地衝着阿寶勾了勾手指頭,待其靠近了些,他便又問道,“你爺爺手底下那批人裡頭,都有些什麼樣的人?”
“有我兩個叔叔,三個堂哥,兩個表哥,還有幾個雜七雜八的親戚,總之都是一家人。”阿寶又習慣性地掰起了手指,隨即才醒悟過來,忙訕訕地放下了手,“爺爺說,這一行看着只要力氣,但漕河上有淡季有旺季,淡季人多了就不夠吃的,所以一直就那麼幾個人。咱們是固定的營生,漕河上還有不少旺季來幫工的,其他時候就四處打零工掙錢,日子過得比咱們還苦。”
阿寶如今在興安伯府每個月都有固定的月錢,一年春秋兩身夏季兩身冬天一身總共是五套衣裳,這日子簡直做夢都不敢想,因而一想起回去的時候面對那些親戚們殷羨的目光,他就有些心裡不好受,此時也只能藉着想那些日子更糟糕的人來分散注意力。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徐勳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話。
“那你可想把你爺爺他們接到京城來?”
“啊?”阿寶張大了嘴巴呆呆看了徐勳好一會兒,突然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結果這車廂狹小,他直接一頭就碰在了那小方桌的棱角上。可他卻顧不得那麼多,連聲說道,“少爺,我想,做夢都想!少爺若是能收下爺爺他們一塊當差……”
“起來起來!”徐勳見阿寶的腦袋上都碰青了一塊,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叫了一聲見人不動,他就板起臉呵斥道,“怎麼,纔剛贊你聽話,眼下就不聽話了?”
“不不不,我當然聽少爺的……”
見阿寶莫名惶惑地爬起身來,徐勳便正色說道:“你弄錯了,興安伯府纔多大的地方,如今用的下人只多不少,不需要添置人手。”見阿寶臉上露出了一絲失望,他便慢條斯理地說道,“不過,興安伯府不缺人手,不代表其他地方不缺人手。接下來我要辦一件大事,需要一些老實而又肯賣力氣的人。雖然同樣是辛苦,但相比運河上的營生總安全輕省一些。我給你兩天假,你回去你要是願意,不妨回家去對你爺爺說一聲,他要是有意就讓他上京見我。”
這一回阿寶終於大喜過望,慌忙再次跪了下來砰砰磕了好幾個想頭,連聲稱謝不迭。及至馬車進了興安伯府到二門口停下,徐勳就吩咐了他去帳房支領些錢坐車回通州,等小傢伙一溜煙跑了,他見金六有些殷羨,他便笑說道:“怎麼,羨慕阿寶?”
“少爺說笑了,小的怎會羨慕他。”金六慌忙低下了頭,討好地說道,“小的知道,少爺是信得過我,這才天天出入都用我趕車。”
“你知道就好。”徐勳知道金六是個什麼性子,思忖片刻就說道,“之前朱纓提過一句,你家婆娘管廚房仔細,每個月盤賬都沒有什麼出入,說是應該提一提她的月錢,你跟着我這麼久,也是不無辛苦,索性你也一併提了,就從這個月開始。另外,你夫妻倆年紀都不小了,膝下卻沒個一兒半女傍身,可有什麼打算?”
聽到婆娘和自己一塊兒漲了月錢,金六頓時心中一喜,等聽徐勳提起了自己的子嗣,他的臉色不免耷拉了下來。他又不是那省油的燈,在金陵的時候見婆娘肚子一直沒動靜,就在外頭使過勁,結果播種不少卻偏偏顆粒無收,最後尋了幾個大夫看都說是他的問題,他也只能捶胸頓足。然而那會兒落拓顧不得想這些,如今自己已經有了幾分出息,他心思也活絡了。
“回稟少爺,小的有個哥哥在南京附近,下頭好幾個兒子,小的打算過繼一個年紀小的。”
“既然如此,那就派人去接吧。”徐勳點點頭算是應承了,等轉身進了二門沒兩步,他突然又停下了腳步,“到了南京打探一下陶泓如何,可以就一塊回來,也能有個伴。若是年紀合適,來了之後就讓他和陶泓一塊在書房伺候筆墨,學學讀寫。你本來就是籤的活契,小傢伙就不用再簽了,支上幾百錢零用,等再大些就送學堂去。”
金六自己識字有限,想着過繼一個年紀小的,就是爲了好好教導將來興許能成大器。現如今徐勳竟是提出這樣優厚的條件,他剛剛生出的那幾分不平念頭立時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狂喜,慌忙也如同起頭阿寶那般跪下磕頭。
今天一攬子把阿寶和金六的事都給解決了,徐勳少不得存了幾分思量,進了二門就徑直去找父親徐良,把自己的打算這麼一說,立時招來了老爹的一陣笑聲。
“要說籠絡人心,沒第二個人比得上你,全都依你。”徐良對兒子的主意等閒從不駁回,這次自然不會例外,只想了想就又說道,“不過,也不能太過厚此薄彼,這興安伯府原先的那些下人,勤勤懇懇的也該有些獎賞,免得他們生出怨尤之心。這事兒我回頭尋人安排安排……不過話說回來,等先帝正式下葬陵寢,你這喜事兒是不是也該辦了?家裡沒個女主人總不成樣子,我們兩個大男人一天到晚過問家事算怎麼回事!”
“我倒是想,可這事情現如今得看皇上臉色。”徐勳無精打采地把朱厚照那番話轉述了,見老爹瞠目結舌,他就無可奈何地說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選皇后的事情一日沒個結果,我這事情還有的好拖。”
鬱悶歸鬱悶,可當這天傍晚,阿寶帶着風塵僕僕的陳老爹趕回來的時候,徐勳自然不會擺出那副意興闌珊的模樣。眼見陳老爹一進小花廳就立時跪了下來磕頭,他忙讓瑞生把人攙扶了起來,隨即又讓阿寶去拿了小杌子請陳老爹坐下。頭一次進這等大戶人家的陳老爹侷促得連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直到徐勳寒暄兩句說到正事,他才陡然之間有了精神。
“世子爺,您讓阿寶說的事我聽了之後,實在是歡喜得了不得。只不過,咱們都是運河上跑了幾十年船的,這泥瓦匠木工等等活計雖也有人懂一點,可都談不上精,就怕耽誤您的事情,那時候咱們就該死了。”
聽陳老爹並未歡天喜地一口答應下來,徐勳心裡自是說不出的滿意,看了一眼阿寶就說道:“你能有這等實誠,很好。泥瓦匠和木工自然是要的,但前期要平整土地,要打地基,要搬運種種材料,不少靠力氣的活計需要人去做。你既然願意,雖年紀大了,做個監工的工頭卻還使得,回頭你帶上家裡親戚找一批可靠的,先把童家橋西那個廢園子平整起來。三五天之內我等着急用。”
見陳老爹一愣之下立刻連聲答應,徐勳不禁微微一笑。接下來外城有的是活計要折騰,雖則是陳老爹沒經驗,但和僱那些根底不明的人相比,培養一個包工頭弄一支專業施工隊總要可靠得多。畢竟,他可不比英國公保國公這些老油子,役使府軍前衛幼軍幫他蓋房子的事情他要是敢做,決計會被御史彈劾得滿頭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