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龍口的驛路上,飛馳而來兩部馬車。
因奔馳急速,在車後揚起了漫天黃沙。
就在那黃沙塵影中,但見白影一晃,落下一個人來,好輕巧的身法,燕兒似的,正好落在車轅上,乃是一位白衣女郎。
那駕車的四位壯漢,一見白衣女郎奔回來了,方待下車行禮,口中將喊出“公主……”白衣女郎截住話音道:“快,直奔長春宮。”
“唰唰”鞭響處,四匹健馬就像發了狂,風馳電掣般奔了下去。長春宮乃漢代故宮,幾經變亂,已然頹廢不堪,入眼荒草萋萋,滿目蒼涼。
黃昏時分,宮門外到了兩輛馬車。
先下來一位白衣女郎,她悄聲地向那四位壯漢交代了幾句話,跟着一頓足,就像一隻白鶴般飛向宮內。
那四位壯漢從另一輛馬車中,架出來一位青年壯士,他似已失去了知覺,任由一人斜駝在背上,騰身隨在那白衣女郎身後,也向後宮奔去。
其餘三人,眼看着人已進宮,撥轉馬頭,鞭聲響處,那兩輛馬車,立又絕塵而去。
一所大房子中,木牀上臥着那青年壯士。
他像似大夢初醒,揉了揉惺忪的雙眼,四處打量了一陣,吃驚地道:“咦!這是什麼地方?……”“這是長春宮!”耳邊響起了個嬌脆的聲音。
他更是吃驚,急驚轉頭看去,見自己身邊不知什麼時候,站着一個俏麗的青衫侍婢,面上微帶笑容,呆呆地看着他。
那青年愣愣地道:“請問你是誰?有何貴幹?”
那青衫侍婢低鬟一笑,道:“我是這宮中的宮女,名叫花紫楓,奉我家夫人之命,來請你過去。”
青年道:“你家夫人貴姓,她認識我麼?”
花紫楓並不作答,只是做了一個要他走的姿勢。
那青年卻有些不高興,冷冷地道:“你回去告訴你家夫人,說我恕難從命!”
花紫楓神色忽地一變,冷冷地笑了笑道:“你如果不聽話,我就只好無禮動手了。”
那青年聞言哈哈一陣大笑,道:“看你這樣嬌小玲瓏,還打算和我動手?”
花紫楓嬌然一笑道:“我早知道雲門谷武功甲天下,無奈你現在功力已失,只怕也不堪一擊呢!如果不信,你不妨揮氣一看?”
那青年吃了一驚,暗揮功力一試,真的竟然氣機難調,不禁驚呆。
花紫楓笑道:“怎麼樣,不行了吧?”那青年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道:“好,我跟你走就是!”花紫楓嬌然一笑道:“不怕你不跟我走。”
說着話轉身就走,那青年跟在她的後面,默默地閉口無言。
出了房走沒多遠,轉入一條荒草沒徑的石路上,才走數丈,己發現兩側把守之人竟有數起。
彎彎曲曲,又走有大半里路,眼前出現了一曠地,過去曠地,是一座巍峨的門樓。
原來眼前竟然是甲第連雲,畫棟雕樑,氣派十分壯麗豪華。
穿過長廊,又是一座院子,院內佈置得甚是幽雅。
在那院子的臺階上,有十幾個侍婢,分作兩列,肅立不動,個個數得上國色天香,一色的短衫窄袖,腳登蠻靴,背上斜插着一柄劍,婀娜中顯出一股英氣。
臺階上是個不大不小的廳子,大師椅上坐着一個華服女子,衣着彩色繽紛,奪人眼目。
只見她宮鬢堆鴉,容光騰雪,媚眼朱脣,妖豔無比,只是在那眉宇眼光中,微微泛出狠毒之氣。
椅後站着的是個白衣女郎,卻是生得美豔絕倫,但卻有些冷冰冰的。
那青年侍婢花紫楓上前打了一恭道:“婢子已請得雲二相公到了。”
中年美婦嗯了一聲,那秋水般明澄的目光,在那青年面上停留了一陣,微微一笑,媚態橫生,緩緩地道:“你就是雲門和五代傳人嗎?”
那青年被那美婦看得渾身上下都有些不得勁,聞言連考慮都忘了,忙道:“在下雲漢,正是雲門第五代傳人,不知夫人是怎樣稱呼……”那中年美婦咯咯一聲嬌笑,道:
“我就是天蠍教第十代宗主……”雲漢聞言心中忽吃一驚,忖道:“她居然就是天蠍教主,聽江湖傳言,天蠍教所到之處,恐怖殘殺也隨之而至,自以爲他必是個殺氣騰騰的人物,哪知是個女人,且還生得這樣美豔……。”
天蠍教主美眸又掃了他一眼,接着又道:“人又稱我花蕊夫人……。”
雲漢迅快地又想道:“呵!還有這麼一個香豔的名字!”天蠍教主又道:“你要知道,我們找你來有什麼事嗎?”
雲漢怔了一下道:“在下正想一明梗概,你們是用什麼方法,廢去了我一身武功。”
花蕊夫人道:“其實你那武功並沒有被廢去,只是被我門中無上心法所制,只要你能答應我兩個條件,立刻恢復你的武功,且還會給你許多好處。”
她在說着話時,雙目凝注在雲漢的臉上。
雲漢只覺得這對方目光,有些奇異,甫一和那目光相觸,內心突然起了一陣強烈波動,全身氣血,也不停地向上翻,似是陡然間觸到了一股電流,不能自主。
好大一會功夫,他長長吁了一口氣,道:“雲漢願聽驅使,只不知是兩個什麼條件呢?”
花蕊夫人道:“第一件,要你從現在起,歸降本教,列名護花壇下。”
雲漢此時,神智已被地方攝魂大法所迷,緩緩地道:“願聽吩咐!”
花蕊夫人又道:“第二件,要你完成一件任務,去除掉一個人。”
雲漢迷惘地道:“不知是什麼人?”
花蕊夫人微笑道:“你留心聽着:家在虛無縹緲中,讀書學藝兩無成,神劍騰霄化龍去,落拓江湖一狂生。”
雲漢的神情隨着那四句話在轉變,雙目一陣眨動,突然轉過頭去。
花蕊夫人見狀大吃一驚,她想不到這青年功力有這樣的深厚,竟然要破除控制,忙道:“快些轉過頭來看我!”
雲漢聞聲緩緩地轉過臉,雙目泛現出迷茫之色,看着那花蕊夫人。
約有一刻工夫,神光方斂失不見。
花蕊夫人問道:“你可認識那人嗎?”
雲漢道:“那是家兄雲霄。”
花蕊夫人道:“你可願聽驅使?”
雲漢遲疑道:“願聽驅使。”
花蕊夫人嬌媚一笑,倏地一擊玉掌,“吧”地一聲,道:“就命座前十二釵中花姬紫楓,陪侍這位護花使者,三日後動身入江湖。”
話音方落,“鐺鐺鐺”三響雲板聲動,那花蕊夫人起身進入廳後,侍立着的那些人,也跟着循序轉入。
剎時間,偌大一片院落,寂靜如死。
雲漢仍望着那已消失不見的花蕊夫人的影出神。
“你在想什麼?”一個嬌媚的聲音,傳入耳中。
他驚證了一下,轉頭看去,見身前站着一個青衣麗人,正是那花姬紫楓。
她嘟了嘟嘴,睨視雲漢,挑逗地道:“你在想什麼?我們夫人她很美嗎?”
說着,她就捱到他的身上,同時伸手已勾住了他的一隻臂膀。
“美?她是很美!”雲漢愣愣地答了一句話。
紫楓咯咯一笑道:“如想同她一夕繾綣,那得立功之後,才能奉命寵召,現在得跟我去暖香閣。”
說着腰肢一扭,甩脫了那句着雲漢的手,頭前走了下去。
轉過那間大廳,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盡頭處是一間寬大的精美的上房,裡面還有套間。佈置得富麗堂皇,美倫美奐。
雲漢一時吃驚地怔住了,嗟嘆道:“啊!好個富麗的居處!
這不知是哪位的香閣?”
紫楓斜瞟了他一眼,伸手拉來一個繡墊道:“這就是你目前的行館,在這裡三日內,任由所欲,就連我也是由你支配。”
她在說着話,一歪身就靠在了雲漢身上,又暱聲道:“你可喜歡我嗎?”
紫楓,有一具成熟的軀體,她是結實的,肌肉充滿了青春的彈性。
她不僅外形充滿了女性的魅力,更且明慧,媚惑。
雲漢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哪經得起這迷人的誘惑,一顆心急劇地跳動着,一條手臂自發髻間,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香氣。他笑了……“笑什麼?”紫楓問了一聲。
“不爲什麼!”他答了一句。
“你最壞!不懷好意地笑。”
“因爲你是個不懷好意的人!”
他說着,探手擡起紫楓的下巴,冷不防,又一把抱住她,成了個臉對臉,嘴對嘴,偏偏又是脣兒對着脣兒。
兩個人的心頭上,全都好似小鹿兒猛跳,臉發了燒,眼兒也發了花。
吻如雨,吻如漆,吻了好大一會兒,還不鬆口。
一個青衣小鬟,送酒食來了。
但是,他們正在享受着這片刻的溫馨,誰也不願起來去取酒。
墓地,一陣夜風吹進房來,有點兒涼,人卻清醒了過來,乃是那小鬟出去,忘記了帶上門。
紫楓睨視着他一笑道:“這小蹄子看樣兒也動了心。”
雲漢訕訕地一笑道:“我有你,誰也不想了。”
紫楓竭力擺脫他的手,站起身來,走去關好了門,順手帶過來了壺酒,又偎依在他懷中笑道:“你的話,我難以置信,男人們誰不見一個愛一個。”
雲漢道:“我可不是那樣的人。”
紫楓嬌笑一聲道:“難道你不想我們夫人?”
雲漢聞言一怔,眼簾下立刻現了那美豔絕倫的花蕊夫人,微吁了一下。
紫楓忽然扭轉身,取過酒壺,就一連飲了幾口。
雲漢帶着一副抱歉的神情,低喚了一聲:“紫楓!”
她沒有說話,再飲了一口酒,倏然轉頭,探玉臂一勾他的頸項,舌頭堵住了嘴,哺進嘴裡一口酒。
這,無疑是火焰上加了一勺油……
他燃燒起來了,吮吸着紫楓口中的餘湯。
脣香齒香氣如蘭,人如醉。
輕聲問:“這酒滋味兒怎麼樣……”
雲漢道:“如此的吃酒法,是平生第一遭,酒的味道,要比玉液瓊漿還濃。”
紫楓道:“我要你也同樣哺一口給我。”
她說着身體蛇一般遊轉着,取過來酒壺斟了一杯酒又蛇一樣遊轉來,將酒杯湊在了雲漢的脣邊。
他一口飲盡了酒,而紫楓,眼睛半合,半張着嘴,等待着……於是,他將自己口中的酒哺在了她的嘴裡。
方靜下去的脈搏,又急劇地跳了起來。
他們就這樣,一口又一口,相互哺着酒。
“好熱喲!”紫楓說着將罩衫脫掉了。
“是有點熱!”他也解開了衣帶,脫去了外衣。
其實,他們並不是因爲熱,而是那衣物在兩人之間,構成了障礙。
房中淡紅的宮紗燈,映着兩人的面頰,都朦朧地泛上了紅暈。
兩人,還要喝酒,一杯酒,又一杯酒。
他哺在她嘴裡的酒,沿着嘴角流了出來,一直流到他的頸項間。
那是因爲她在笑着喝酒,不能灌進喉嚨,就又從口腔中衝出來。
她伸手方去抹……他忽然俯下頭,吮舐着她的頸間的酒……舐得她身兒顫抖,許是有些兒癢,要不然,爲什麼蛇樣兒亂扭。
火上燒油,烈焰上升,火上燒烈酒,火更猛,直冒青苗。
雲漢本被花蕊夫人的攝魂大法所迷,失去了神智,此際又被酒色所惑,便又失去了理性。
慢慢的,他一個縱身,又抱緊了她,微聞頻頻喘息。
她和他,依偎着而下效鴛鴦,交而眠三日易過,慾壑難填,不怕你不上這無底船,要想重溫鴛夢。
得等功成人還。
就這樣,一代武林世家,雲門五代傳人,乖乖地做了天蠍教中的鷹犬,美人裙下的降臣。
長春宮前,又出現了兩輛馬車,從宮裡走出來一位青年壯士,他就是那雲漢,乘車而離去。
宮門口,站着那花姬紫楓,正朝着馬車揮着手。
車過紅廟,又棄車換上了馬,且又多了兩位同伴,一同上路,經由龍駒寨,進武關直撲伏牛山。
天息山之陰,伊淮二水之間,有一山村,在羣山環繞之中,住着百十戶人家,多半姓謝,所以這地方就稱謝坪,村口綠楊影裡,有一酒店,爲這謝坪唯一消閒所在,一到太陽西下的當兒,就會有不少人,聚在這兒喝上二兩,邊飲邊聊。
又是黃昏的時節,歸鴉陣陣,炊煙四起,小酒店中也頓時熱鬧起來。
這時,在臨窗的一角,坐着一個身材魁梧,年過半百的老人。
他據案獨坐,默然自飲,在隔窗透過的夕陽餘輝中,映照出他愁眉緊鎖,似有無限的心事。
正當此時,店外進來一位摺扇儒巾的書生。
因爲這間茅店中,只有七八個座頭,早已坐滿,他略微一打量,就直奔老人的坐處,連個招呼都沒有打,就坐了下來,要了許多酒菜,自吃起來,且還不停地讓那老頭兒道:
“老頭,快吃呀!”
那老頭看那書生的神氣,覺着有異常,尤其二目英鋒內斂,閃合之間,若有奇芒外射,只是吃相難看。
心中一動,暗忖道:“武林中奇人異士甚多,萍水相逢總是有緣,說不定就是那話兒找上門來,何不乾脆落個大方,等吃完之後看事行事。”
一念未了,那書生又催道:“老頭,你客氣什麼?莫非怕付賬不成!”
那老人聽他一個勁地勸讓,實在也卻不過情去,只是開口老頭,閉口老頭,叫得人有些不舒服,忙道:“老朽雷天化,就住本村……”他話未說完,那書生已接口道:
“我早就知道了,你不就是顧天爵的師弟,人稱聖手摩什的嗎?那沒有關係,喝酒用不着亮招牌,來幹!”
雷天化見這書生毫不客氣,也就念糊應了,端起杯來相互幹了一杯。
兩人就這樣吃了一陣啞酒悶餚,雷天化實在忍不住了,又問道:“尊駕貴姓?”
書生邊吃應道:“姓不!”
雷天化道:“是卜卦之卜嗎,那麼臺甫呢?”
書生這才擡起頭來,微微一笑道:“卜卦之卜,只有下半截,頭上還短着一橫,左邊少了一撇呢?我是姓不,草字白吃,連起來就是‘不白吃’。”
雷天化聞言,心中可有些不快,但也不便再問。
就在這時,店門外來了三騎快馬,馬上人將馬拴在門口,方要進店,走在頭前的一個青年壯士,一眼看到了那書生,慌不迭又縮了回來。
他身後一個高大的漢子,一把抓住了他道:“嘿!你這是幹什麼?”
那青年壯士搖手止住了他,閃身到了一棵樹下,悄聲道:“你們看到沒有,那臨窗所坐的書生,正是家兄雲霄。”
兩人聞言一怔,一個矮瘦的漢子道:“你是說和那雷老頭對面坐的那位嗎?”
原來這三人,正是才由長春宮派出來的天蠍教中高手,青年壯土就是雲門五代傳人云漢,那兩位漢子,一個葉‘漠北蒼猿’何曉非,一個叫“顯道神”邱彤。
他們這次奉命出來,第一個目標,找的是嵩陽三傑,另外還有幾撥,分頭找向少林、武當、排幫總舵。
雷天化是嵩陽三傑中的老二,這樹坪是順路,所以他們就先到了此處。
沒想到,竟會碰上了這位剋星,兩人聞言,可也全都怔了。
邱彤有些不服氣,冷哼了一聲道:“我知道那雷老頭的能耐不錯,但有我和何兄兩人之力,一定對付得了,那位雲霄……”雲漢插口道:“他的武功要高過那雷天化十倍……”“那麼你呢?”何曉非反問了一句。
雲漢苦笑了一下,道:“比他差得更多。”
邱彤笑道:“這我就不懂得了,你們是弟兄兩個,難道會得兩樣傳授。”
雲漢道:“家兄所學並非雲門武功,他乃是北天山三仙的門下。”
何曉非聞言暗吃一驚,忙問道:“北天山三仙可是癲仙、丐仙、花仙三人嗎?”
雲漢點頭道:“是的,家兄是癲仙凌渾的門下。”
何曉非聽了忖思有好大一陣,忽地一揚眉道:“這個我有主意。”
三人低聲商量了一陣,雲漢才整理了一下衣襟,走進店去,徑直到了雲霄前,道:
“哥哥!你讓我找得好苦啊!”
雲霄聞聲轉頭見是自己的胞弟,笑道:“你先別說,我早就知道了,快來吃點東西,回頭咱們再細談。”
雷天化卻認識這位雲門五代傳人,連忙起身讓坐道:“原來是雲門小俠,老朽又見了一代武林中精英人才。”
雲漢乍聽他哥哥說是事已早知,心中倏地一驚,神色大變,但經雷天化一陣寒暄,方始遮了過去,忙轉身還禮道:“老前輩過獎了!”
雷天化目光一轉,望着雲霄道:“雲小俠,這位是你哥哥?”
雲漢笑道:“是的,他是家兄雲霄。”
雷天化聞言一掃臉上陰霾,附掌哈哈大笑道:“雲門世家,代代出人才,竟然是一門雙傑。”
他這一陣大笑,形相由方纔的險鬱沉悶,一變而爲威猛無儔,接着又道:“老朽就結廬山下,二位世兄移駕小談片刻如何?”
雲霄早已探知天蠍教已有人來對付雷天化,爲的就是來助一臂之力,聞言正合心意,忙道:“怎好屢次打擾。”
雷天化笑道:“窮巷陋室,只怕難款嘉賓,老弟莫非見棄?”
在笑聲中,三人起身離了小酒店,沿着山徑,走有半個時辰,就到了一處山邊石屋。
石屋就建在山半,枕山臨溪,佔地頗廣,分爲兩進,高有一丈七八,遠看去宛似一座碉樓。
屋前長有幾株大樹,綠蔭如蓋,粗可合抱。
踏入石屋門內第一進,是一間寬大的神堂,當中供的是天地君親師,香菸嫋嫋。
後一進有個天井,共有三個房間,兩個房間是臥室,一間是雷天化的書房。
三人就在書房中落座,正好由小酒店中帶回來的酒餚,於是重整杯盞,真是個酒逢知己千杯少。
雲霄先盡了一杯,笑道:“我看老前輩神色沉悶,必有什麼心事,可否明言,一廣見聞。”
雷天化嘆了一口氣道:“老朽當年足跡遍走五湖四海,雖然行了不少俠義事,也做了不少糊塗事,如今年將就木,打算隱居山村,過兩天清靜生活也難如願。”
雲漢插口道:“莫非有人敢擾老前輩的清寧麼?”
雷天化順手在書架上取下一宗物件,朝桌子上一放,道:“目前這不是麻煩來了麼?”
雲漢明知故問,望着那東西看了一眼,道:“這是什麼東西呀?會有那麼厲害?”
雷天化苦笑了一下,道:“這是天蠍教中的金蠍令,受令之人在三日之內,持令向總壇報到,否則以教規當凌遲處死。”
雲霄笑道:“他們又不是閻羅王,老前輩也不是天蠍教徒,就不信金蠍令可以橫行天下。”
雷天化嘆了一口氣,道:“正因爲老朽當年曾入過天蠍教此言一出,不但云霄吃驚,就是雲漢也吃驚不止,由不得全都瞪眼看着雷天化。
雷天化又苦笑了一下,道:“這沒有什麼值得吃驚的,其實說穿了,誰又沒有做錯過事呢?……”雲漢訝異道:“老前輩你是怎麼入天蠍教的呢?”
雷天化道:“提起來話長,只怪當年血氣方剛,受不得外物引誘,一時爲色所迷,一足失以成千古恨。”
雲漢心中暗忖:“原來這老頭也是個風流種子,只不知他被什麼人所迷……”雷天化頓了一下,接着又道:“天蠍教以十二花姬高張豔幟,籠絡武林中一般定力稍差的高手,是爲護花使者,如功績能得花蕊夫人垂青,即可遞升爲護法尊者。”
雲漢聞言心中一震,眼簾下出現了紫楓的影兒,那纏綿的一晚,肉香,酒香,脂粉香,情甘願死。
雲霄卻是輕哦了一聲道:“不知老前輩位列何職?”
雷天化臉紅了一紅,訕訕地一笑道:“恥爲護法,在當時,可說是三千寵愛在一身,誰不羨慕我。”
雲漢卻有些忍不住,問道:“以後呢?”
雷天化道:“以後接着而來的,就是悲劇了。”
雲漢似乎最關心以後的事,忙又問道:“什麼悲劇?”
雷天化道:“男女之間對於愛的看法,是獨佔不是廣施,愛無貴賤,愛無選擇,相愛着的人兒,永遠不容許第三者的存在。”
雲霄道:“難道那花蕊夫人她移情別戀了!”
雷天化道:“那卻不是,因爲在天蠍教中,女人不能談什麼貞操,色和肉是她們征服武林的利器,她要廣大施捨,才能控制住一般草莽英雄。”
雲漢心中不知是在想什麼?直起眼在呆呆地出神。
雲霄卻笑道:“也真虧那花蕊夫人手段高,那麼多的面首,竟不鬧起醋海風波。”
雷天化道:“那是因爲她們保留着一位貞女,練有攝魂大法的緣故。”
雲霄訝然道:“在她們那脂粉陣營中,還會有貞女?”
雷天化笑道:“你如這樣的看她們,可就大錯了。”
雲霄道:“那是爲了什麼?”
雷天化道:“須知習練懾魂術的人,必先練成冷若冰霜,對任何人、事、物,都不能動情,更須是個豔絕人寰的美人兒!”
雲霄笑道:“如此說來,她那健美的身段,嬌媚的笑貌,只是供人欣賞了?”
雲漢聞言證了一怔,眼簾下又出現那白衣女郎,真個的是冷若冰霜。
雷天化道:“是的,她必得永保處女之身,否則那懾魂術立即失去靈效。”
雲霄笑道:“這我倒是初聞,不過,老前輩是怎樣脫離天蠍教呢?”
雷天化道:“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個玉面封狼桑銳這個人嗎?”
雲霄道:“聽說有這麼個人,他不是毒劍五通赫連方的徒弟麼?”
雷天化道:“是的,他從橋山盜來了一件前古遺珍,名叫百釀溫玉鉢,獻給了花蕊夫人,立即佔盡顏色,竟然仗着那賤女人的淫威,狐假虎威起來,將我們十二尊者視同奴婢。”
雲漢好半天都沒有說話,此時插口道:“那你們就聽他的……”雷天化道:“練武的人,誰沒有一個脾氣,當然是不買賬,但他明知要憑武功,十二尊者他一個也接不下,於是他就在花蕊夫人面前哭訴進讒,一夜之間,四尊者先後被殺,卻也逼反了我們八尊者。”
雲漢道:“哪花蕊夫人甘心放過你們嗎?”
雷天化仰起臉來,幹了一杯酒,道:“她哪有這樣的好心腸,立時動員了十二護花使者,十二護壇將軍,追捕我們……”他說到此處,似已緬懷到當年那股雄風,又仰面盡了一杯,接着道:“那一戰的兇險,使我終生難忘。”
雲霄笑道:“我猜你們一定是打贏了。”
雷天化豪氣飛揚地道:“不錯啊!我們以一敵三,盡殲二十四人,才從容離開了天蠍教,巧啦!”
雲霄笑道:“又有什麼事趕巧啦!”
雷天化道:“當我們離了留鳳關,走到駱峪口,迎頭碰上了那桑銳,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聲未響,就動手打了起來。”
“他一個人哪能打得過我們八個人,不到幾招,就有好幾處受傷,他只有逃命了,哪還敢再動手。”
雲漢似頗爲關心那桑銳的生死,忙問道:“你們可曾捉住了他?”
雷天化道:“他跑不了的,就那樣他在前面跑,我們八人在後面追,一直追到阿房宮,他倒下了,我們也泄了恨,但是另一宗禍事又來了。”
雲霄道:“莫非那花蕊夫人從後追來了?”
雷天化換了一口氣道:“不是的,你可知那桑銳是爲了什麼會碰上我們的嗎?”
雲霄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雷天化道:“原來那桑銳一見天蠍教大勢已去,他暗中偷了溫玉鉢,也逃出了天蠍教,沒料到冤家路窄,竟會碰上我們。”
雲漢道:“你們已然打死了桑銳,還會有什麼禍事。”
雷天化道:“這就是所謂‘匹夫無罪,懷壁其罪。’誰都想得到那溫玉鉢,我們就起了內訌。”
雲霄道:“怎麼?你們自己又打了起來啦?”
雷天化聞言似對昔年之事,有着無比的懺悔,仰臉望着窗外,默然良久,黯然嘆了一口氣,才又緩緩地道:“高佔鰲擊斃了趙成光,齊元真劍劈了高佔鰲,馬震天又打死了齊元真,溫宗亮和姜宏兩人,暗中偷襲,毀了覺非和尚……。”
雲霄道:“老前輩你沒有動手嗎?”
雷天化長嘆了一聲,道:“在他們一動手時,我就悄悄地走了”實在的,我在脫離天蠍教之後,對身歷各事,有了反省的覺悟,生死名利,也看得淡泊了,什麼你的我的,無常到時,還不是一杯黃土。”
言下不勝感慨,端起了一杯酒,一仰而盡,接着又道:“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沒想到十年後的今天,天蠍教不但死灰復燃,且又找到了我的頭上。”
雲霄笑道:“那也不算什麼,以老前輩的武功,就他們傾巢而出,也不見得能討得好去。”
雷天化又是一聲長嘆,道:“老了,老了,往事哪堪回首,今後振興武林,就且看你們年輕一代了。”
雲霄笑道:“武功之道,深不可測,在下怎敢妄自矜誇,還得老前輩提挈之處正多。”
“喔喔!”遠遠傳來一聲鳴啼。
雲漢卻變了臉色,心中暗忖:“時間過得好快呀!我怕要誤事了。”
原來那何曉非和他三人定下的計,要雲漢設法支走他哥哥雲霄,然後再由兩人出面來對付雷天化,約定是三更天,方纔那一聲雞叫,已然是子時正了,他哪能不急。
心念動處雙手一抱肚子,“哎呀呀”叫了起來。
雲霄見狀一怔,忙問道:“老二,你怎麼啦?”
雲漢哼喚着道:“我這是舊病復發,不當緊的。”
雲霄驚訝道:“你這是什麼病吶?我好像沒聽說過的。”
雲漢道:“新得的寒氣衝心,疼起來四肢抽筋。”
雷天化道:“二世兄得此怪病,實出人意外,不妨暫到我房中休息一陣如何?”
雲漢連忙搖手道:“那不行的,我得趕快吃藥,就請哥哥送我到馬市街去如何?店裡我放有配就的靈藥。”
雲霄一聽,朗目眨了眨,轉向雷天化道:“老前輩,我弟兄打擾了,目前暫送舍弟回去,明晨再來拜訪,在下還有事相告呢!”
雷天化哈哈笑道:“世兄請便,雷天化隨時恭候大駕。”
雲霄過去攙起了雲漢,往助下一挾,一聲:“再見!”縱出門去,張口一聲長嘯。
長嘯之聲方落,遠遠傳來一聲馬嘶,跟着就是從山林深處,飛馳而來一匹神駒。
此馬生相怪異已極,全身黑毛如漆,閃閃發亮,但卻生了四隻雪白的毛蹄。
馬剛跑到跟前,雲霄早已飛身而起,挾着雲漢,跳上了馬背,喝道一聲:“黑靈,快走!”
就見那馬放開了四蹄,穿林跳澗,飛奔在崎嶇的山路上如履平地一般,毫無一點顛簸。倏忽之間,已將這山村拋在後面,霎時間就不見了。
從謝坪到馬市街,少說也有八九十里,當中還得翻過天息山。約莫是將近四更天,馬正行到山頂高處,此地山路最是險峻,但見削壁如斬,下臨萬丈深壑,無論人馬,只一跌落下去,就得碎骨粉身。坐下馬,忽然一聲長嘶,跟着人立而起,直朝後退。
雲霄陡覺有異,迅即跳下馬來,先向雲漢問道:“老二,好了點沒有?”
雲漢眨了眨眼睛:“現在已然好多了。”
雲霄冷冷地道:“那就好!”
說着,就去看視那馬,全身並無傷處,心中不禁暗暗納罕,偷眼一看坐在地上的胞弟雲漢,臉上現出一絲詭秘的笑容。
不禁心中一動,驀地一回頭,對着他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道:“老二,我這馬今天怎麼作起怪來,好好的會出毛病?”
雲漢乍見哥哥那微笑,又聽他這麼說起了馬,好像他發現了什麼,又似沒有發現什麼,不禁露出奇異之色,低聲道:“我也覺得很奇……”“哼!”雲霄冷哼了一聲,道:
“我想奇怪的應該是你。”
“我!”雲漢吃驚地站起來,驚叫了一聲之後,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道:
“哥哥!我有什麼奇怪的呀?”
雲霄道:“你可知咱們雲門世家在武林中的地位嗎?”
雲漢道:“領袖武林,受九大門派的尊崇。”
雲霄道:“承繼五代宗主的是你是我?”
雲漢道:“以理應該是大哥。”
雲霄道:“可惜我已掌了天山門戶,五代宗主舍你誰屬?”
“這個!”雲漢心中倏地一凜,說不上話來了。
雲霄輕嘆了一聲道:“我沒想到,你竟這樣的沒出息,憑你那點鬼心思,會瞞得了我?雲門世家這塊招牌,算是被你砸了。”
他在說到最後一句話時,突然虎目一睜,威光迫人,凜然又道:“於法於理,我今天就該把你廢了……”“哥哥……我……”雲漢驚悸得又往後退了兩步。
原來雲霄這個人,別看他放蕩不羈,那是他師傅如此,癲仙徒弟,還能會是個拘謹的人?
不過,他倒是能夠明察秋毫,人很精靈,江湖上的門檻,又是熟得不得了,真的,什麼事也難瞞住了他。
當在謝坪小酒店中,雲漢一露面的瞬間,他早已看到了,也同時看到何曉非和邱彤兩個人。
見他們鬼鬼祟祟私議了半天,雲漢才裝模作樣地走了進來,心中忖道:“我這多年沒回家,父母年老放縱了這孩子,莫非已入了邪途?”
他心中雖是這麼想,但並不現於面色,仍然談笑自若,等到和雷天化在石屋中的一席暢談,暗中觀察雲漢的神色,已判定是入了天蠍教,更可能是爲美色所迷了。
雲漢這小子也真傻得可憐,他竟然一點不知,且還裝起病來。
雲霄爲了要揭發其陰謀,才慨然答應送他去馬市街。
此際用話一逼,雲漢心虛理屈,也被雲霄神色所懾,以爲他哥哥真要殺死他似的,由不得心膽俱碎,喊出了一聲:“哥哥!”
這一聲“哥哥”,喊得雲霄身軀一震,愣愣地站在山徑上,仰天苦笑了一下,忖道:
“唉!雲門不幸,我真該殺了他,以正門風……”但是,他又一想:“父母都已到了風燭殘年,我又多在江湖少在家,二老膝下沒的個承繼之人,會有多麼的痛心。再者,外人不知我殺弟爲了什麼?也許會說我是爲了雲門五代傳人而下毒手,那樣一來,我用何言解說,雲霄呀雲霄,你這時怎麼沒有主意了呢?……”他沉緬在痛苦的思索中,雲漢已然悄悄地溜了開去,漸漸地走得遠了。
想來想去,仁與義難以抉擇,本來麼,世上最難的事,莫過於大義滅親。
一陣夜風掠過,他清醒了些,但是擡頭一看,早已不見了雲漢,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仰看天上繁星,忽見斗轉參橫,已是天將亮的時候了,心中一動,暗叫一聲:“不好了!”
匆忙間,從懷中掏出一塊藥餅來,塞進了馬口中,縱上馬背,撥回頭,又朝謝坪奔來。
原來,他倏地想起了聖手摩什雷天化,心忖:“自己來到謝坪幹什麼來了,不是爲向他告警嗎?得便助他一臂,以挽此殺劫,哪知被自己弟弟引了開來,正好中了他們那調虎離山之計。”
於是,一路上緊策神駒,追風逐電,真個是心急總嫌馬行慢,天將拂曉,已趕回到石屋門前。
他哪知,禍事已然發生了。
就在他方告別了雷天化,乘馬而去不到一刻工夫,石屋中闖進來兩個人。
先進來的一人,生成一副怪相,矮小的身軀,頂着一個大腦袋。
後面那人,是位陰陽臉,一邊黑紅、一邊慘白。
那大腦袋甫一進門,先就響起一陣嘿嘿怪笑,黑夜之中聞之,幾疑鬼哭狼曝,令人毛骨悚然。
笑聲過後,他朗聲道:“雷兄隱居在這神仙境中,享得好清福呵!只是害苦了兄弟們啦!”
雷天化聞聲就知是什麼人,他坐着一動不動,只是冷哼一聲道:“原來是溫、姜二人,不知來此有何見教?”
原來這兩人,正就是當年背叛天蠍教八尊者之中的兩位,陰陽判溫宗亮,五行劍姜宏。
二人見雷天化靜坐不動,微微一怔。
溫宗亮也揚聲一笑,道:“兄弟實在想念你雷大哥,阿房宮上一別,都已十年了哩……”姜宏笑嘻嘻地也幫着腔:“是呀!十年了,好漫長的歲月,咱們當年的護法八尊者,是該多親近一點纔對吶!”
雷天化仍是寒着臉,冷冷地道:“當年那一段荒唐歲月,還提它做什麼?雷某人早已忘掉了。……”溫宗亮笑道:“那怎麼可以忘了呢?武林中誰不知雷大哥是十二尊者首……”雷天化又淡漠地道:“還是忘掉了的好!”
姜宏接口道:“雷大哥可以忘掉了我們,作兄弟的可不能忘了大哥呀!老溫,你說對不對?”
溫宗亮打了一個哈哈道:“是的呀,我們何時不是在想着當年的龍頭大哥!”
雷天化感慨地嘆了一口氣道:“往事如煙,還記着它作什麼?
再說我已洗手歸隱,已十年不提江湖二字了。”
溫宗亮忽然面色一整,神態恭敬地道:“大哥還在生着我弟兄的氣嗎?你說的對,往事如煙嘛,氣也該消了,我不信你大哥,會真的連多年老弟兄都忘記了?”
雷天化苦笑了一下道:“承蒙二位對我這等關懷,雷天化十分感激,無奈我這幾年來,反省覺悟,深悔過去的一切,因此,我要隱跡荒嶺,埋名深山,懺悔一生孽債。”
溫、姜二人聞言,互相使了一個眼色同聲道:“大哥!你……?”
雷天化擡手輕輕一按,止住了二人的話,接着道:“二位別說了,我此心已死,任什麼盛名榮耀,也難使我動心,再者,我也自有苦衷。”
姜宏微微一笑道:“大哥想得也未免太輕鬆了,只怕由不得你吧!”
雷天化聞言,倏地一瞪眼,虯髯暴起,根根如針,不怒自威,雄風仍然不減當年。
“嘿嘿!”他冷笑了一聲,道,“怎麼?二位還打算和我雷天化過不去嗎?”
溫宗亮阿諛地笑了笑,道:“大哥言重了,溫宗亮和姜宏,誰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老薑是說,有一個人,她不會讓你大哥這麼清閒下去的……”雷天化聞言,神情才又緩和下來,沉聲道:“他是什麼人?”
姜宏笑道:“花蕊夫人!難道你沒有接到那金蠍令?”
雷天化道:“如此說來,二位是遵令報到了?”
“沒有!沒有!”溫宗亮連忙搖手道,“我們就是爲這件事,來找大哥商量的,沒得大哥示下,我們怎可以去歸壇呢……”姜宏插口道:“再說,咱們都已是鬢角斑白的人了,也不甘心去替那些後生小輩搖旗吶喊呀!”
雷天化道:“以你們的意思如何?”溫宗亮道:“我們當然是追隨大哥呀!如果大哥你答應出山,我們就跟着你再混上兩年。”
雷天化道:“假若我不願再入江湖呢?”
“這個!這個!”姜宏吭哧了兩聲,道,“只怕她不會放過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