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劉宇驟然倒臺,這一科會試原本是有劉宇之子劉仁參加的。但父親都倒臺了,當兒子的哪裡還有工夫參加會試,自然不得不放棄了。於是殿試讀卷官中,除了內閣首輔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李東陽,尚有都察院掌院事太子太傅兼左都御史張敷華、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張彩、太子太傅兼禮部尚書謝鐸,兵部尚書韓福以及其他尚書以及通政使和大理寺卿等等,林林總總共有十人。
儘管他們的任務比此前的會試讀卷要輕,總共也就是兩百多份卷子,但因爲這名次極有可能要決定進士的一生,因而每個人都極其仔細小心。而又是今科會試主考,殿試又再次成了讀卷官的張彩因爲認得徐經的字跡,在最初分卷子的時候就多了個心眼。因劉瑾已死,外頭官員固然大多數附在了他的門下,就連宮中黨羽也都對他表示善意,因而他把徐經的卷子放在自己名下也不費吹灰之力。然而,等到他開始細細研讀這份時務策的時候,卻比之前看那三道四書題時更加驚喜,到最後突然想起了什麼,繼而便若有所思地笑了。
既然有十個讀卷官,前十的薦卷自然是每人挑出一份,然後呈送聖覽恭請聖裁。然而,往日並不是一定這樣的規矩,而是每人拿出兩三捲來,彼此權衡評定,這前十是商量出來的。但李東陽對張彩其人極其不感冒,張敷華和謝鐸也都是各執己見,到最後竟是各送各的,十張卷子在一張黃楊木條盤上整整齊齊擺了一排,送到朱厚照面前的時候,李東陽甚至輕輕咳嗽了一聲:“皇上,今科貢士所試時務策全都頗爲精到,臣等難判先後,因而名次恭請聖裁。”
朱厚照也聽說過殿試的規矩。往日皇帝只判前三,今兒個前十卻都要自己來斷,他頓時興致勃勃。畢竟,這是他登基之後自己主持的第一次殿試。於是。當着那十個讀卷官的面,他便拆了一卷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可不過片刻,他就忍不住微微皺起了眉頭。
字寫得不錯,下頭哪個讀卷官的評點是引經據典經史紮實,可他不知道引得是哪句,這就有些頭痛了。於是,他只能囫圇吞棗看了個大概。大約明白了其人的態度在於得效法爲人稱道,民稱便利之法,而棄民所言不便之法,間中擺事實講道理頗爲翔實,他最終便點點頭擱在了一邊。如是又是四五捲過後,雖說以他的眼光也能看出確是頗爲不錯的文章,但因爲一直沒看到自己想要的,臉上不免露出了幾分失望。直到手中再次展開一張卷子。不經意地掃見中間一句話時,他才一下子提起了精神。
“今日所當法者,非天理。非民意,而時勢也!”
這麼一句話立時激起了他的興趣,當即從頭到尾仔細看來,略過起初的泛泛之論後,他便看到了自己真正想看的內容:“太祖創業定法,諸王建藩,各領精兵,以備韃虜;太宗垂統更法,諸藩塞王內遷者衆,所領護衛有全削。有半削,實領者寡。而宣德以後,諸藩非奉詔不得入朝。至弘治八年,皇太后思見崇王,孝廟仁孝,特敕召之。然羣臣進諫。親王入朝,雖有故事,自宣德來,已鮮舉行。英宗復辟,襄王奉詔來朝,雖篤敦敘之恩,實塞疑讒之隙,非故事也。然洪武永樂年間,親藩入朝屢見不鮮,此舊法不行,新法成例也!”
“太祖以降百四十年矣,今天下宗室者,數千數萬人,固有親親之誼,然朱寘鐇朱宸濠者先後大逆謀反,民間百姓屢受荼毒而官府不能治,則又當變宗法之時。”
這一段明白易懂的話之後,朱厚照看着接下來一段小小的總結,待又看了幾段其他例子,他若有所思地輕輕用手指敲了敲扶手,這才移目繼續往下看。
“故一法治一鄉可行,治一縣未必可行;一法於如今可行,於百年後則未必可行。故秦漢之法,唐宋不行;唐宋之法,我朝不行;而唐初宋初之法,至唐末宋末亦蕩然矣!天下無不變之人,何以天下有不變之法?言必稱祖宗成法不可變者,非敬天法祖,實固步自封耳!”
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話,朱厚照對於最後還有幾段總結陳詞已經無心再看下去了。儘管這已經是他看到的所有文章中,最容易懂最容易明白的了,但終究還是瞧着費勁,因而他不假思索地捏着手中那份卷子說道:“就是這個,此卷第一!”
等旁邊的太監小心翼翼把自己挑出的卷子捧了下去,又用一根紅綢紮了起來,他隨手翻了剩下的幾卷,從中挑出一份指爲第二,接下來又從前頭那些裡頭挑了一張第三。如是之後,讀卷官們少不得在剩下的七卷之中定出二甲第一傳臚以及其他名次來。對於自己挑選出來的卷子沒入一甲,幾位大佬面上少不得有些流露。當發現一甲前三的卷子分別是張彩韓福和謝鐸所薦的時候,李東陽不動聲色地輕輕吸了一口氣。
張彩此人……劉瑾死了竟是更加難制!劉宇曹元固然完了,可昔日投效劉瑾的那些侍郎等等,甚至連以苛刻著稱的韓福,竟然都願意唯其馬首是瞻!
傳臚的這一日風和日麗,當朱厚照於華蓋殿升座,讀卷官行禮後拆了糊名的封條,一時念出了第一名時,這些大佬們中間頓時一片震動。
“一甲第一名江陰徐經!”
注意到下頭的**,朱厚照頓時有些納悶,但那種耳熟的感覺卻有些揮之不去。直到身邊的瑞生用沙啞的聲音低低提醒了一句後,他方纔恍然大悟,好容易才憋下了那種眉飛色舞的感覺。待到重新入御奉天殿,見一甲三名進士於殿外一一引見,看着自己選出來的這些天子門生,此前因爲宗室被殺的案子而又是罪己詔,又是清理此前寧王叛黨的鬱悶頓時一掃而空。不但如此,他更是想起了唐太宗那句經典的自負之語。
“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
然而,當冗長的傳臚儀式結束,一甲被送了出去跨馬遊街時,朱厚照卻拉着纔剛養好嗓子的瑞生溜出了宮,這一回卻是饒有興致地和那些百姓一路跟着看熱鬧,瞧着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圍觀這鼎甲三人。然而,儘管徐經儀表堂堂,榜眼和探花亦是風度翩翩,可三人之中最年輕的徐經也已經是將近四十的人了,另兩個都是四十開外,因而想搶進士女婿的自然只能唉聲嘆氣。尤其是看着披紅戴花的徐經被送到了一處客棧,而客棧門前竟是護衛雲集,打聽得知是平北侯正等着徐經的時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地砸巴嘴。
朱厚照在徐家出入多了,在爲首的護衛面前一晃便和瑞生以及幾個跟人溜進了客棧。眼見得衆人紛紛起身要行禮,他便沒好氣地擺了擺手,卻是笑眯眯地看着徐經說道:“徐經,那篇文章做得不錯,是不是徐勳給你透過風聲?”
如今和金殿傳臚不同,徐經此前又是見過天子的,畏怯之心也就少了些。而面對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他立時毫不猶豫地說道:“回稟皇上,平北侯確實提醒過臣一句話,那就是文字簡單些,生僻的典故和字都少用,力求道理淺顯易懂。”
噗——
正端了茶在手中喝的朱厚照立時就噴了,茶水濺了一地。而別人還好,徐經那件衣裳的前襟下襬卻倒了黴。見徐勳滿臉無辜地看着自己,小皇帝頓時氣急敗壞地叫道:“徐勳,你,你這是嘲諷朕不學無術?”
“皇上,臣哪敢嘲諷您,您至少是自幼師從東宮諸名師,臣纔是真正不學無術,雖僥倖得了南都四君子擡愛,可到如今連四書五經都沒記得齊全。只不過……能淺顯卻非得高深,這種賣弄文字的事,想來皇上是最深惡痛絕的,臣只是教導衡父如何趨利避害,投皇上所好。”
“哼!”朱厚照終究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可思前想後,他還是平復了心情,當下對徐經說道,“你之前那一千多字的時務策似乎還沒展開完全,現在朕就在你面前,你給朕好好說了聽聽。”
徐勳向唐寅打了個眼色,兩人悄悄來到了後院。聽到前頭隱隱約約傳來了徐經的聲音,徐勳便看着唐寅笑道:“怎樣,看了今日衡父的風光,伯虎你可後悔麼?”
“我只慶幸侯爺麾下又多了個狀元,至於我自己,呵呵,寫寫戲文畫畫美人,吟詩作賦皮裡陽秋,比在官場廝混更輕鬆。”唐寅笑着展開了手中的摺扇,旋即怡然自得地說道,“更何況,做官勞心勞力,哪裡有我背靠大樹好乘涼清閒自在?他日等九娘這一胎生下兒子,若他自己不肯走舉業,我也不想勉強!”
說到這裡,唐寅的臉上便浮現出了一絲冷笑:“天下最光鮮的,是讀書人;天下最齷齪的,還是讀書人!因而,這官場怎能不污濁,怎能不貪腐橫生?我當年在江南落拓時,曾有遭了官司冤屈的人在鬧市街頭揚言,道是天下當官的殺了一半,必然還有漏網之魚;而若是全殺了,倒興許有個把無辜,於是可見一斑。衡父即便得皇上賞識,但他此番出頭太甚,就怕爲人所忌。”
“不招人嫉是庸才。”
徐勳淡淡一笑,繼而便若無其事地說道:“況且,此前吃了那麼大的虧,衡父要是還不知道如何方纔能在朝堂存身,那他也枉費這些年的磨礪!他雖是靠我得回了功名,但可是張西麓的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