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突如其來發生的事,突然到作爲司禮監秉筆太監多年的陳寬在之前發現那具上吊屍體的一瞬間,腦袋少有地出現過一片空白。然而,此時此刻戰戰兢兢地跪在御前,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了李榮臉上的表情,他心裡原本那隱約一絲懷疑不覺變成了確信。
人興許真的是自盡,可是否畏罪,如今卻只有天知道了。
然而,陳寬的心思卻不會傳到朱厚照心裡,他的臉色從詫異到驚疑再到最後的憤怒,不過是倏忽間的事,等到陳寬最後說了畏罪自盡四個字,他忍不住霍然站了起來,怒氣衝衝地張口罵道:“這個混賬,死有餘辜!”
在朱厚照站起身罵人的同時,李榮也緊挨着陳寬跪了下去,竟是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頭,隨即聲音悽苦地說道:“皇上息怒,千錯萬錯都是奴婢幾個管束不嚴,以至於下頭竟然出了這樣的害羣之馬!想當初蕭公公在的時候,司禮監上上下下猶如鐵桶一般,現如今卻捅了這樣的簍子,奴婢罪該萬死!奴婢今年已經七十有七了,心有餘而力不足,懇請皇上看在奴婢當初伺候過您的那幾年,放奴婢歸老。”
見李榮那白髮蒼蒼的腦袋重重磕在結實的水磨地磚上,原本暴怒的朱厚照忍不住又有些心軟了。他正猶豫的時候,一旁的陳寬也跟着磕了兩個頭,旋即低聲說道:“皇上,蕭公公不在,李公公畢竟尚未正名,沒有名頭管束上下,總有人不服氣,這事兒也不能全都怪他。奴婢同爲司禮監秉筆,也有失察之名,請皇上處分。奴婢甘願請辭。”
陳寬雖不曾伺候過朱厚照,但當年弘治皇帝在的時候,也曾經對朱厚照說過陳寬爲人公允,可以重用,因而這會兒陳寬也一塊提出請辭,朱厚照立時更猶豫了。思來想去,他終究沒生出個萬全的主意來,不由惱火地往交椅上重重一坐,脫口就喝道:“一個個就知道歸老請辭撂挑子,你們讓朕怎麼辦!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光知道說這些有什麼用,還不如先把事情查一個水落石出!”
說到這裡,那一絲憐老惜情終於佔了上風,他咬了咬牙就開口說道:“蕭伴伴既然已經告病請辭,那便賜他十個人,每年三十石祿米養老,這掌印的事情李伴伴你先擔起來,但第一件事就是把這案子給朕查一個水落石出,不許放過一個人!還有陳寬,李伴伴年紀大了,你畢竟年輕幾歲,多多幫他一把!”
“多謝……多謝皇上體恤,奴婢……奴婢就是拼了命,也一定把這事兒料理周全。”
儘管那個上吊自盡的崔聚把所有事情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可憑着陳寬從前對朱厚照的瞭解,哪怕李榮和他齊齊請辭,他也滿心以爲朱厚照會大發雷霆,藉此把司禮監翻個底朝天,也不知道要讓多少人落馬。因而,發覺皇帝竟雷聲大雨點小,他心裡的驚異勁頭就別提了,偷覷雙手緊緊摳着地面聲音已經哽咽得難以分辨清楚的李榮,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端的是覆雨翻雲好手段,薑還是老的辣!
劉瑾如今在宮中的地位都是來自於朱厚照的寵信,因而他人不在承乾宮,這耳目卻非同小可。他原本興致勃勃地去興安伯府和徐勳商議,怎的趁熱打鐵把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拿到手,可到了地方卻撲了個空,原來,徐勳竟是去了定國公府。他等不及,索姓就徑直轉撲了定國公府,結果好容易把徐勳拉出來,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宮裡報信的人就趕了過來,說是李榮趁他不在求見了皇帝。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立馬連商議都暫且擱下了,急匆匆往宮裡趕,纔到承乾門時,卻和裡頭出來的李榮陳寬以及隨從幾個內侍撞了個正着。
儘管對於這些老而不死竊居其位的老傢伙們深惡痛絕,而且自己也已經升任了太監,可面上功夫劉瑾終究還不敢太丟下,因而少不得避在一旁行了個揖禮。然而,讓他大爲意外的是,平素對他愛理不理的李榮這回經過他身側的時候,竟是突然站住了。
“劉公公這是從外頭回來?”見劉瑾直起腰來應了一聲,眼睛滴溜溜直轉,李榮就嘆了口氣說道,“之前你奉旨到司禮監來追查徐勳那幾張夾片,咱家被人一時矇蔽,還險些錯怪了你。今天隨堂崔聚畏罪自盡事發留下遺書,咱家這才悔之不及。所幸皇上寬仁大度,不但寬宥了前事,而且還授了咱家司禮監掌印,真是讓咱家心生慚愧。接下來查問這件案子的事,還要請劉公公一塊協力纔是。”
崔聚畏罪自盡?這不是說,那個崔聚把這麼一件事給背了?劉瑾又驚又怒,可轉瞬間方纔意識到重要的不是那麼個無足輕重傢伙的死活,而是李榮不知道在御前耍了什麼花招,竟是輕輕巧巧把局面扳轉了過來,而且還把司禮監掌印給奪了到手!
此時此刻,若用晴天霹靂四個字來形容劉瑾的心情,那也絲毫不爲過。因爲心中氣苦,他實在沒法在李榮面前再裝恭敬,好容易才憋出一聲一定盡力之後,就只能眼睜睜看着李榮和陳寬聯袂揚長而去。死死盯着那背影好一會兒,見後頭一個內侍快步上來,他不等人說話就厲聲質問道:“那老東西都蠱惑了皇上什麼?”
“劉公公,小的真是不知道……”那內侍哭喪着臉答了一句,見劉瑾滿面兇光,他慌忙解釋道,“李公公一來就說有要事和皇上商量,又把咱們都擋在了外頭。小的只看見,李公公的那個隨從手上抱着一大摞卷軸,像是書畫……”
“放屁,皇上對書畫哪來這麼大興趣!”
而且,皇帝哪怕喜歡書畫,也不至於因此而廢了大事,定然是李榮另有搗鬼之法!
這宮裡的事情,哪怕徐勳不打聽,也自然有人來對他通風報信。當天晚上,張永登門拜訪,繪聲繪色地將劉瑾和李榮陳寬在承乾門對上的事情一一道來,末了才唉聲嘆氣地說道:“真是沒想到,這原本一面倒的局面,竟是能給李公公這樣輕而易舉地扳回來,真是不能小覷了這些個老頭子。皇上見着老劉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親口答應了進他內官監太監。可即便是這樣,老劉仍是氣了個倒仰,這會兒大概正在拉着高公公喝悶酒。”
徐勳對於沒能扳倒李榮卻讓其順勢上位,倒沒有太大的挫敗感。他之前那奏摺原本就不光是爲了陷害一把李榮而設計的,不過是因爲蕭敬的緣故得了個巧,順勢而爲試一試。此時此刻,他思量片刻就問道:“老張,你可打探出來李公公對皇上都說了些什麼?”
“就是打探出來,我才說不能小覷這些老頭子!”張永用力一拍大腿,一下子提高了聲音道,“你知道李公公用什麼打動了皇上?他竟是拿着爲皇上選後的事切入,皇上自然高興,緊跟着又是用當年舊事情分說話……他是從小帶大皇上的人,你別看他當年都已經六十多了,還曾經讓皇上騎在脖子上去遊過御花園登過萬歲山,真要說情分,咱們都得靠邊站。現如今皇上給勾起了這些舊曰情意來,一時半會是決計動不了他的。”
見張永直接說了一時半會,而不是長長久久,徐勳不禁莞爾一笑,心裡卻是千贊同萬肯定。情分這東西不比其他,要搬出來當成擋箭牌使用,那當然是用一次少一次,總不能每次都靈光。更何況有劉瑾這些把朱厚照當成最大靠山的年輕一輩虎視眈眈,李榮哪怕繼續把持司禮監,能呆多少年卻是沒準的事。
張永說完這話,見徐勳氣定神閒笑吟吟地喝茶,他忍不住問道:“我說徐老弟,這回的事情老谷溜了,你之前還勸我能不沾手就不沾手,可結果怎麼籌劃了這麼一場?要知道,你這回可是把李榮給得罪死了。”
“橫豎老劉也看他不順眼想拉他下來,我順手推一把而已。誰讓他自己私心太重?他曾經算計我很多回了,來而不往非禮也。”
徐勳答了這麼兩句,心裡卻很滿意。早就得罪死了的人,也不在乎多這麼一次。有了這一回的同仇敵愾,劉瑾自然就更加把他當成了自己人,這不是很合算?再說了,焦芳從前和李榮穿一條褲子,現如今卻投了劉瑾,偏生劉瑾大好的局面一朝被李榮翻盤,要焦頭爛額那也是該焦芳去發愁,他有什麼好頭痛的?
張永見徐勳答得爽快,心裡不禁也有些佩服徐勳講義氣——把他張永摘出來自己卻陷了進去,而且還彷彿並不因爲如今這栽了個跟斗而生怨,上哪找這樣仗義的人去?想着想着,他陡然記起纔剛到手的一個消息,立時連忙說了出來。
“對了,前些曰子韃子殲細風波鬧得最大的時候,西廠裡頭失蹤了個小旗叫做江山飛,那會兒沒顧得上,可今天我遇着西廠一個百戶,他透露說奉老谷和鍾輝的命去追查了這江山飛的事,竟說他在當年西廠散了之後去做過幾年江洋大盜,後來又不知怎的被還是都御史的閔珪收服當了捕頭,之後就領着刑部的半俸,所以懷疑此人在西廠呆了大半年泄露了不少消息。據說此人擅長高來高去,現如今刑部閔尚書也正在四處找人。同時在刑部和西廠的追查下還沒消息,這人有些本事。而且他駝背,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論理是最好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