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趙欽那眼睛死盯着徐勳不放,吳雄左手邊的葉廣不禁露出了一絲瞭然的笑容。這一次,他卻沒有搶先開口,因爲他知道自然有人巴不得在趙欽那血淋淋的傷口上撒一把鹽。果然,這時候,一旁昨夜那臨時支起的棚子底下,老神在在坐着一直和鄭強交頭接耳的傅容突然轉過頭來,若有若無地笑了一聲。
“徐勳雖是沒功名沒出身,可他卻剛剛得到了朝廷褒獎,行過禮後自當站着說話!”
此時此竟,趙欽只覺得如遭雷擊,臉上滿是不可置信。偏生就在這時候,魏國公徐儲竟是也插口說道:“徐勳又不比那些家財萬貫卻只肯出九牛一毛行善的,他家裡統共就這麼四百畝地,如今統統捐了出來修水利修貢院,爲的卻只是求養父一個下落。如此孝行善舉,本公當然要上報朝廷請褒獎,以正風氣!這褒獎昨兒個纔下來,看在你不知道的份上,不知者不罪這咆哮公堂的罪名本公就向吳大人求個情吧……”
這麼兩位地位極高的南京守備先後開口,趙欽頓時啞口無言,可那口氣無處疏解,卻幾乎讓他憋成了內傷。於是,當吳雄正式開審之後,餘浩和那今年輕鄉民一搭一檔似的將那些陳穀子爛芝麻似的事全都翻了出來,甚至連他家下人做的勾當也全都笤在了他的頭上,他額頭上的青筋不覺一狠狠全都暴露了出來,彷彿有隨時隨地炸裂的危險。
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當徐勳出面的時候。這一位彷彿不知道自巳單單是站着就已經把趙欽氣了個半死,待到餘浩和那今年輕鄉民痛陳受害事實之後他便整了整衣衫上前,恭敬地向四座衆官再次舉手長揖:
“諸位大人,小子徐勳,應天府江寧縣太平里人氏。
自幼被父親從外頭抱回來的,因父親多年在外未歸,族中親長不仁,竟有謀奪財產之意。趙欽身爲朝廷命官不但不思從中調解竟然因境覦小子家中那幾百畝薄田,串通親長以莫須有的罪名,意圖將小,子逐出宗族,其後小子將田產全數捐出,憤而出宗。可即便如此他卻依舊不依不饒,唆使小子堂兄徐氏長房長子徐動到應天府告狀,想要將小子之前捐出的田產全數追回!”
說到這裡徐勳倏然轉頭怒視趙欽,提舟了聲音說道:“趙欽你不會不知道因天氣幹早,應天府鄰近州縣有多少百姓正無水可澆地!你也不會不知道,等到大旱之後,因入冬缺少口糧,有多少人會窮蹙無法龘淪爲流民!你更不會不知道,這南京貢院因爲年久失修,每年八月秋闈之時,若是遇着天涼下雨,多少士子會在秋風秋雨中簌簌發抖!你身的進士,你身爲朝廷命官,居然爲了一己之私利罔顧百姓士子,你算什麼讀書人,你何嘗真正讀過聖賢書,何嘗真正懂得仁義禮智信!”
這聲色俱厲的一席話說得四周圍一片鴉雀無聲。也不知道是圍觀人談中誰率先喝了一聲好,一時間,就只聽叫好聲喝彩聲此起彼伏,就連那邊坐着聽講的官員們,竟也有人率先撫掌叫好。不是葉廣傅容也不是徐俑,而是端坐在一羣文官當中的國子監祭酒章崽!
徐勳說得慷慨激昂,再加上在日頭下站得時間長了,原本就臉色赤紅。然而,趙欽卻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在徐氏宗祠領教過一回徐勳的牙尖嘴利,可那一次尚沒有此時的咄咄逼人,再加上他正春風得意,嘴上輸了自有別的辦法補回來,又哪會有如今的狼狽?可此時此煎,他被人死死按着跪在被太陽曬得漸漸有些發燙的地上,連挪動一步都是奢求,能做的竟只是用怨毒的眼神瞪着徐勳。
直到吳雄再次一拍驚堂木,四周喧譁聲漸小,徐勳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緊跟着說:“家父當初在小子還小時,曾經和太平裡沈氏定下了婚約,約定沈氏女成年之時迎娶,結果又是趙欽自恃權勢,竟是逼沈家棄婚約嫁女,更不惜以沈氏昔年過失威嚇!可恰我那未婚妻年紀輕輕卻性情剛烈,在迎親之日趁別人不備跑下喜轎,竟是在文德橋上投了秦誰河!趙欽,你一化尺男兒,一個飽讀詩書的士林名流,竟如此逼凌一個弱女子,你還有什麼臉立足於人前,你還有什麼臉稱自己是儒家學子,你……”
說着說着,徐勳便已經掩面低頭,竟是彷彿說不下去了。此時此刻,章悉身邊的一個老者突然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我林俊誤交此等敗類,自當上書請罪,但如此斯文敗類,不但應革除官職,而且當革除昔日功名,追奪當年給妻兒其父的枚封!我願頭一個署名!”
說話的乃是南京金都御史林俊,素來以剛直不惜忤權貴而聞名。此時此刻他一帶頭,章悉自是頭一個答應,一時一片響應之聲。不但如此,四周圍的百姓亦是傳乘了各式各樣的大罵聲,他們自然不會說那麼文縐縐的話,有的罵狗官有的罵畜生,有的罵混賬有的罵敗類,各式各樣的惡言惡語如潮水一般衝着趙欽衝了過去。要不是如今早災物價飛漲,指不定有人砸出幾個雞蛋泄憤。即便沒有這樣的錦上添花,日頭下跪着的趙欽也已經是搖搖欲墜。
沈光和徐勳統共只是之前在家裡見過一次。那時候他滿心悲憤無暇多想,只覺得徐勳肯在那時候認下婚事,甚至肯爲了女兒出面去應天府衙告狀,不愧是有情有義之人。然而,此時此煎頭一回領教了這等犀利的詞鋒,他的心中不覺涌出了無窮無盡的後悔。只世上終究沒有後悔藥,等到民憤再次平息了下來,無官無職一直都跪着的他這才挪動着猶如灌鉛似的雙腿膝行上拼了兩步,突然重重磕了三個頭。
“小民沈光,因趙欽派人威逼利誘不得不答應將已許婚的女兒改嫁趙氏,以至於女兒投河明志。小民悔之不迭,甘領悔婚之罪,只求諸位大人還小女一個公道!”
沈光沙啞着嗓子吼出了這麼幾句話,隨即又是幾個響頭磕了下去,額頭一時血跡淋漓徐勳眼看不好……”隙忙上前攙扶了他一把又緊貼着他的耳邊輕聲說道:“沈老爺不要太沖動別忘了你家裡還有母親和妻兒!再說,悅兒必然不希望你自代身體……”
悅兒!
察覺到這個稱呼,沈光突然消身一震,隨即就勢伏在了地上,雙手卻忍不住摳着磚縫大口大口吸起了氣。儘管知道這大多隻是自己的猜測,然而他卻仍然忍不住心生奢望。女兒在時只覺她性子太烈脾氣不好,可如今失去了他才覺得那敢愛敢恨的丫頭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早知道如此,他甚至甘願就這麼領受了那些罪名!
“沈光!”一連串的打擊幾乎讓趙欽爲之崩潰此時此煎,當他素來瞧不起的沈光居然也在這時候落井下石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子擡起頭嘶吼道,“你別以爲你自己是什麼好東西,沈家當初發家的時候……”
“今天不是審沈家的案子!”
吳雄再次一拍驚堂木,一下子打斷了趙欽的話,“再說本府曾經訪查過,沈家縱使有過,大多數罪名也就是勞役罰銀而已,哪裡像你這般喪心病狂!更何況,沈氏女節烈義舉已經報上朝廷,不日便有旌表,足可抵過其父昔日瑕疵!你若是再敢咆哮公堂,休怪本府不客氣!”
趙欽被吳雄這話再次一噎,只覺得喉頭一陣涌動,那口憋了許久的氣終究是沒能忍住,竟是突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整個人也再也堅持不住了。然而,即便如此,旁邊那兩隻盡忠職守的手也依舊沒有鬆開,竟是如同鐵鉗子似的牢牢鉗住了他。渾汪噩噩的他眼看看吳雄繼續審理,也不知道煎熬了多久,這才聽到再一次響亮的驚堂木聲,接着便是長長的一串罪名:
“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應天府句容人。恃勢橫行鄉里,因謀買山地,迫鄉民使賣其墳地而遷之他所,前後凡十二冢。所居東青山下舊有泉,民賴以灌溉,欽乃鑿溝引泉圍繞其第,獨擅水利。所居室皆過奢逾制。妻死治葬,又發宋葉學士墓而碎其志石,令民夫助役,欽更索之以縛金。又以財物貸人,倍取其息,或過期不償者,動輒強助其田宅子女,以致逼死餘氏妻女二人。有家奴盜財,誣民家受寄而詐取之。歲飢官發粟賑濟,因以其家人姓名冒支稻穀四十餘石。謀徐氏水田四百畝,挑唆徐氏親長逐徐勳出族,事敗後更罔顧道義,使徐氏族長之子告於官署,又逼婚以至於沈氏女投河明志……如此和和,天理不容,按大明律,當絞!本府即日與葉大人費右承上書報請刑部大理寺……”
聽得一個絞字,昏昏沉沉的趙欽終於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見那邊葉廣面帶微笑,彷彿任事不管,而大理寺右承費鎧則是臉色陰沉地一言不發,他終於感覺到了一股深沉的壓力。他張開嘴想大聲嚷嚷,卻不防旁邊那錦衣校尉眼疾將一團破布塞進了他的口中,牢牢地把他的那些話都堵了回去。咱咱嗚嗚的他眼看着圍觀人羣被驅散,眼看着那些官員一個個站起身來,他正絕望之際,突然眼前就多出了一個黑影:定睛一看,卻是徐勳在面前蹲了下來。
“趙給事。”徐勳笑容可掬地衝着趙欽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才輕聲慢氣地說,“有一件事好教趙給事得知,巡撫南直隸總督糧儲的右禹都御史彭禮彭都憲,前幾天剛剛向皇上遞了請求致仕的摺子,據說已經照準了,所以,他今天不能爲你來撐腰,讓你失望了。”
見趙欽的眼睛一下子圓瞪了起來,他又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趙給事大約在想之前那張字條,不好意思,我一對手癢隨便寫了幾嚇,字,讓你見笑了。”
眼看趙欽眼睛圓瞪了許久,竟是一頭栽倒在地,徐勳這才拍拍手站起身來,掃了一眼不遠處駕着馬車過來的徐良,雖看不見車廂中小心翼翼撩起的一丁點窗簾的小丫頭,但他還是咧嘴一笑,隨即擡頭搭了個涼棚看了看那火辣辣的日頭。
“想一手遮天,你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