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
小男是和奶奶一起住的,父母帶着比自己小了將近十歲的弟弟在外地打工。奶奶六十多歲了,頭髮花白,說着君君她們聽不懂的方言,小男就在中間充當翻譯。
幾個人圍在桌子邊說說笑笑。坐在凳子上,蒲心冉喝了半碗粥,才終於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緊着小男的外套,臉立刻紅了,幾乎把頭埋在了碗裡。
吃過飯後,小男拒絕了喬安和君君的幫忙,自己在廚房洗碗。
不一會兒,蒲心冉蹭進來,也不說話,默默把小男洗過的碗接過去,卻不知道要放在那裡。小男噗嗤笑了,指着竈邊的木格子:“就放那裡就行。”
蒲心冉紅着臉起身放好。
洗過碗,蒲心冉轉身要走,卻被叫住。小男關上房門問她:“你喜不喜歡蟲子?”
蒲心冉沒聽懂。小男笑着抓抓後腦勺,頭髮都被她抓亂了:“就是螢火蟲。現在河邊還有一些,只是不太多了。你要不要看?”
蒲心冉低頭想了想,轉身離開了。小男在原地愣了一瞬,笑了笑,去收板凳。不一會兒,蒲心冉就出來了,穿了個外套,把小男的外套遞給她:“走吧!”
放板凳的手頓了頓,小男起身,接過外套穿好:“我去拿燈。”
不一會兒,小男拿着燈出來,衝蒲心冉笑着一擡下巴:“走!”
路上本來就不平,月色不明的夜晚便更加不好走。蒲心冉趔趄了兩下之後,小男就伸手一把拉住了她。蒲心冉本能地往回縮了縮,小男頭也不回地笑:“別動。”
像是哄小孩子一樣的語氣,偏偏又帶着不容置疑的笑意。蒲心冉一下就不再動了,被動地感受着從手背傳來的陣陣暖意。
每遇到石頭或者起伏之類的,小男便會提醒一下。她說話時,總是帶着笑意,回頭看一眼。
燈光下,小男的笑被鍍上一層光,微低的眉眼朝蒲心冉的腳看過來時,總讓她有種被捧在手心的感覺。
心嗵嗵跳動的聲音無限放大,充斥耳膜。蒲心冉望過去,只看到面前的人偶爾回頭,笑着說着什麼,嘴脣一開一合。她努力去聽,卻總是什麼也聽不到。
路邊的蟲子不停地叫,聽到有人走近時便停下,等人離開後,繼續高唱。一陣一陣,迎接貴賓的儀仗隊一般整齊。
兩人的腳步終於放慢。長長的蘆葦被撥開,星天低垂近視野,山湖連綿廓心事。
燈不知何時已經滅了,幾點綠光高高低低,遠遠近近。
蒲心冉看着黑暗中的側臉,慢慢移開目光,對着第一次見到的美景,小聲說道:“好漂亮。”
小男忽然笑了,扭過頭來看她:“這個還不算,你要是喜歡,改天我帶你們去看更漂亮的。”說完就又轉了過去。
蒲心冉於是把目光重新放回她身上,卻沒說話。
兩人回去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君君和喬安正在玩牌,兩人剛進屋就被拉去一起玩。
四個人差不多玩到十二點,蒲心冉觀察到小男打了個哈欠,於是小聲提議:“這局完,我們睡吧!”
喬安和君君也注意到了,表示同意。
三個人睡在一起,第二天七點才醒,出來洗漱時,發現小男已經去過一趟山上了,正在做飯。奶奶則站在院子裡給幾盆花澆水,看到幾個人就笑眯眯地打招呼。三個人誰都聽不懂,只好不斷微笑點頭。
喬安看着那幾盆花,眼裡忽然充滿了悲哀。君君心裡咯噔一下,急忙叫了一聲:“安安。”
喬安側過頭,眼裡的表情又沒了,讓君君懷疑剛纔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蒲心冉抓緊時間洗漱好,又跑進廚房幫忙。
吃過飯,小男表示,喬安事先已經跟她說過兩人的情況,她問幾人要不要上山,畢竟她對山上比較熟悉。三人紛紛點頭,穿了外套。蒲心冉和君君背畫筆畫板,小男和喬安則負責帶上水和乾糧。
她們首先上的是一座名叫“雨霧山”的山,小男說,這是她起的名字。因爲這座山一到要下雨的時候就會戴上一圈霧,灰濛濛的,很有仙氣。
小男還說,山上有很多的石板,那些石板會唱歌。蒲心冉驚訝:“唱歌?”
小男點點頭,替她把頭上的樹葉去掉:“因爲石板下面是空的,用石頭敲擊石板,石板就會發出不同的聲音,像唱歌一樣。”
小男忽然拍了一下蒲心冉的肩膀,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句:“等着。”然後跑到前面,穿過草叢,跳上一塊石板,用腳磕了磕。
“咚咚——”空谷的聲音傳來,格外飽滿。後面的喬安見狀放下書包,也跟着跳過去,用腳磕了磕。
小男笑了笑,對喬安說了句什麼。喬安點點頭,又跟着撿了幾塊石頭,跟着往邊上砸。
石頭髮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喬安把手中的石子全扔出去,兩人又說了幾句,喬安笑着退到君君旁邊。
那邊的小男撿了幾塊石頭,朝不遠處的另一塊石板扔去,一種有微妙不同的聲音響起來。
把周圍幾塊石板的聲音都試過之後,小男又撿了更多的石頭,把褲腿捲起來,露出小腿麥色的皮膚和細膩緊緻的肌肉紋理。
太陽的光線穿林打葉照下來,如同一支支利箭,金燦燦的,和綠葉相映,格外好看。
小男微微笑着,全神貫注地投擲,起跳,眼裡像是盛滿了太陽的光芒,奪目刺眼。宛若樂章的聲音“咚咚咚咚”得響起,帶着不可複製的樂感卻輕易觸動人心。
蒲心冉手忙腳亂地拿起手機開始錄製,一邊打開畫板速寫。君君沒動,只是看着。
最後的音符落下,蒲心冉把幾張速寫蓋好,看着越走越近的小男,心像是死灰復燃,越燒越旺。喬安背起書包迎上去,和她說着什麼。
蒲心冉覺得,她又聽不見聲音了,只能看到那個人恣意的笑,明亮的眼。
一路走走停停,到達山頂時,將近中午,幾個人開始吃乾糧。小男登上一塊石頭指着和另一座山相連的山坡:“你們要是春天來就好了,那裡有很多花,一下子開滿半個山,特別好看。”
蒲心冉吃完收拾了一下,站起來看過去。小男看着三個人笑:“這裡沒有石頭,算是很平坦的地方。那時候從這裡跑過去,穿過中間的花海,一下跑到那座山上,中間吹的風都是香的。”
“要不要試試?”說完,她先是看向喬安和君君,最後又看着蒲心冉,問:“很好玩。”
喬安擺擺手:“年紀大了,折騰不動了。”
小男笑笑,卻見蒲心冉伸過手去,眼睛頓時一亮,彎下腰一把拉過蒲心冉,轉身就跑了起來。
蒲心冉幾乎被拽的一個趔趄,急忙擡腳跟上。風迎面吹來,把頭髮整個吹背過去,蒲心冉眯起眼,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忽然聽到旁邊小男放肆的呼喊,於是慢慢地笑了,也扯着嗓子開始大叫。
君君正拿着啃了一半的乾糧在研究一株不知名的草,聽到聲音不禁擡頭看了過去。
那邊的兩人大笑着跑進一大片及腰的綠草中,隨着坡度漸漸下降,又上升,穿過去,隨着聲音越來越遠。
喬安“嗷”了一聲,把水杯擰好,拍拍書包起身:“偉大的看守任務交給你了,君君同志!”說完不等回答,就張開雙臂,呼嘯而去。
君君一時反應不及,噎了一下,急忙找到水往下壓了壓。
解決完乾糧,君君起身從一顆矮樹上摘了片葉子,走到一塊大石板上躺下,然後把那片大葉子蓋在臉上,枕着雙手,閉目養神。
她感覺自己可以聽到風的聲音,緩的,疾的,疏的,驟的。這裡可以聞到風的味道,涼的,暖的,澀的,滑的。可以分辨出樹葉的簌簌聲,草的沙沙聲,石子滾動的聲音,小鳥煽動翅膀的聲音。
喬安和小男她們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來,融合在自然的低低絮語中。
傍晚的時候,夕陽大盛,翻過去就是陰涼,這一面卻如同被寶劍不斂的光華灑遍,滿目金黃。
“我總是不習慣鎮上,過不了一段時間就覺得憋得透不過氣來,非要離開那裡才行。”小男坐在蒲心冉旁邊,看了看圍坐在一起的幾個人,慢慢地說:“每到這時候,我就會偷跑回家,來家裡的山上看看。”
她轉過去,望着成片的大山:“下車之後,我就一路走回去,和路上的山打打招呼,再跑到村子裡的山上,和那些山,樹,石頭,講講自己。”
她收回目光,直接朝後仰躺下去,看着天,慢慢閉上自己的眼睛:“之後,我就覺得我又活過來了。我可以呼吸了。”
蒲心冉側過頭看了看她,拿手遮在她的眼睛上。小男覆上她的手,笑了笑,突然一把把她拉過去。蒲心冉猝不及防被帶倒,兩個人掙扎打鬧,順着大石板滾來滾去,一下子滾到旁邊的草地裡。
君君看到,喬安望着夕陽,眼神慢慢變得悲哀,絕望,過了一會兒竟漸漸轉爲嚮往。
君君忽然開始後怕,忍不住伸手抓過去,輕聲叫她:“別走。”
喬安收回目光,看向君君,疑惑地:“嗯?”
那種眼神瞬間熄了。君君收回手,搖搖頭,沒說話。
旁邊的蒲心冉笑着從草叢裡起身,跑進那片花葉裡,小男立刻跳起來追上。離得遠了,蒲心冉畢竟不熟悉山裡的環境,最後還是被故意放水的小男追上,直接撲倒。
兩人一下淹沒在密密的草葉裡,只看到大片的草葉被壓倒,晃動。之後,小男忽然站了起來,蒲心冉也起來了,兩個人不知道怎麼了,一前一後沉默走着。
走了幾步,小男回頭,蒲心冉後退老遠。小男不知道說了什麼,蒲心冉搖搖頭,低下頭跟在後面。
下山回家的過程中,小男時不時回頭看蒲心冉一眼,對於喬安的問題,小男也總是先回頭看一眼再回答。而每當小男一開口時,蒲心冉就低下頭,走得很慢。
這場景持續到吃過晚飯,蒲心冉早早就洗漱完去睡了,小男站在房門口,也不進去,有些不知所措。喬安和君君不免問怎麼了,小男張了張嘴,剛要說話,裡屋忽然傳來“咚”得一聲,小男於是擺擺手,笑道:“沒什麼。”
洗漱完,君君又爬上房頂,開始找信號。喬安見狀喊:“誒喲可酸死我了,電話超人又要發功了。”
還是沒信號。君君嘆了口氣,下梯子回屋,剛準備鋪牀時想起什麼,於是走了出去。喬安正坐在屋頂上看天。
君君爬上去坐在旁邊,過了一會兒,喬安問:“這不是沒信號,你怎麼還在這裡?”
君君沒回答,只是問:“你還好嗎?”
喬安點點頭,君君沒再問,轉身回了屋。
睡到半夜,君君忽然醒了,腦子裡清醒得很,接着月光發現旁邊的鋪子裡沒人,於是起身披上外套走了出去。
院子裡沒有人,廁所也沒有,君君擡頭看去,喬安還維持着那個姿勢擡頭看天。
君君輕聲叫道:“安安?”
喬安的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君君急忙爬上去,發現喬安的手冰涼,於是把自己外套給她。喬安卻搖了搖頭,說:“不行。”
君君想問什麼不行,喬安接着又道:“我睡不着。”
喬安斷斷續續地說着,沒有邏輯,沒有因果:“我來的時候,坐的火車……我透過車窗,看了一路……沒有一輛與我同行。”
“陽光很好……我看到鐵軌格子間開出了一簇簇的花,那麼好看。”
君君張了張嘴,猛然停住了,她想她有些明白喬安的話了,心裡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形容,停了許久,纔開口問:“多久?你失眠多久了?”
喬安搖搖頭,沒有再說了。君君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設想,不禁扭過頭去,喬安的表情分明在說,就是那樣。
君君毫不懷疑她已經再度處於崩潰的邊緣,說不定她一直遊走在崩潰的邊緣。
整整一年多的時間,君君幾乎要以爲她好了。她騙過了所有人,卻還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暴露無遺。
喬安忽然擡手在空中拍了一下,“誒”了一聲:“蚊子怎麼到這時候還沒死?”
君君被她說得笑了:“蚊子不是一年四季都存在,天氣太冷才選擇冬眠嗎?”
喬安不以爲意:“看來談戀愛還是在夏天蚊子多的時候比較好啊,可以促進感情迅速升溫。”
君君奇怪她的推論:“爲什麼這麼說?”
喬安抖擻了一下精神,語重心長地分析起來:“你想,一對情侶相約在夏天傍晚的某個小樹林邊的長凳上。夏天嘛!女的肯定穿着暴露,正在和旁邊男的聊天。這時候,一隻蚊子飛過來,停在了女的胸上,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男的立刻擡手,啪得一掌把蚊子拍死了——”
“哦,”君君向後伸着懶腰接下去:“說時遲那時快,緊接着女的一巴掌朝那男的甩過去,大喊:‘流氓!變態!’然後就分手了。”
喬安憋不住呲着牙樂,又收住:“你怎麼能那樣想?甩巴掌太暴力,這女的肯定想,誒呀,他還給我打蚊子,他對我真好!郎有情妾有意,接下來必然是——”
“哦,我說錯了。確實是促進關係。”君君及時打斷後面的不和諧短語,見喬安詫異地扭過頭來,接着說道:“你一開始的設定是,‘女的穿着暴露’,都穿着暴露了,此心昭昭……”
喬安一下子就笑了,挑着一邊眉毛,風情萬種地笑:“安安就說是促進,你還不信。”
屋子裡的蒲心冉翻了個身,看着旁邊空蕩蕩的兩個鋪子,抿了抿脣,窩進被窩裡,卻徹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