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來回幾步,棋盤上的形勢逐漸分曉。董小葵即便下棋的手法不俗,但終究是漸漸出現頹勢。她倒也沒有放棄,越發走得謹慎。許爺爺也來來回回走得謹慎。兩人一時無聲,都專注於棋盤上。
形勢膠着,來來回回此消彼長的對壘到後來,終究是董小葵棋差一招,再無可守。便是笑了說:“這一局真是讓我大開眼界,我一路上就只有守的份兒,到後來都沒有還手之力。”
“你是說爺爺棋風過於犀利,咄咄逼人?”許爺爺緩緩地說,手上在擺放棋子。
這話說得就很咄咄逼人,董小葵一愣,臉上全是笑,說:“爺爺這是大開大合,信手拈來,哪裡來的咄咄逼人?我可沒有這意思。只是這一局下得緊張,卻又淋漓盡致。”
許爺爺一聽,微微一笑,說:“大開大合,你倒是會說話。不過,是否真心,假意,我這麼多年也不是白活的。”
董小葵也不理會這老人的句句緊逼,只是換了話題,說:“夜風起,蜀中氣候夜晚寒涼,我去關一下窗戶。”她一邊說,一邊起身去將窗戶關上,轉過身來,看到許爺爺半靠在靠墊上,棋盤上是一局殘棋。不多的幾個棋子,顯出棋局的闊大。
“爺爺這麼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眼力自然是好,任何虛假,爺爺都自有分寸。我也不去說什麼,爺爺自有公斷的。”董小葵緩緩地說。
“許家需要傳承。有時候有公斷是一回事,要顧全大局是另外一回事。”許爺爺說,大約是在暗示她並不是適合的人選。
董小葵在案几的另一側坐下來,瞧了瞧許爺爺,緩緩地說:“世家的傳承有很多的方式。我瞧那歷史上,只有對自己不自信的世家,纔會將興亡繫於女子身上。這歷史,爺爺可是精通的。”
“小葵歷史也讀得不錯。但生活就不知如何了。一個家要繁榮,‘女主內,男主外’,缺一不可。所以,小到普通百姓,大到皇家,對於女主人的選擇,十分謹慎。這並不是說將家族興亡繫於女子身上。”許爺爺說,起身將那留聲機關了,屋內寂靜了不少,只有窗外風吹着樹林的聲音,以及鳴蟬的聲音。
“哦?那爺爺縱觀歷史,覺得什麼標準纔是一個好的女主人呢?”董小葵問。她想即便這老頭有心引到這個話題,自己也不能退縮,有些事一次性解決,比那種拖着像是鈍刀割肉一樣更好,索性就這樣問了。
“識大體,顧大局,不媚視煙行。還得聰慧。”許爺爺說,又思索了一會兒,說:“有魄力,有承擔。對於權力富貴獲得或者失去都不會驚心動魄。”
“爺爺的標準很高。淡泊名利的女子,又要熟悉人與人之間的周旋,還要有魄力,有承擔,這女子夠累的。即便有這麼個女子在,男主人不喜歡,讓她何以立足啊。莫不是要逼成武則天。”董小葵這話多多少少說得不動聽。
許爺爺也有有一些不悅,冷哼了一聲,說:“你太過放肆了。”
“只是在跟爺爺講論歷史,討論人生,說自己的看法罷了,沒有冒犯爺爺的意思。”董小葵不卑不亢,從容淡定地回答,
然後繼續說:“我閱歷尚淺,見的世面也不多。家中長輩早亡,在我的心目中,一個家庭要和睦,這個家庭的男主人和女主人一定要很相愛,彼此珍惜對方,纔會團結,擰成一股繩,爲這個家庭。因爲人生在世,無論有多少的金錢權力,都活得不容易。身邊連說體己話的都沒有,卻還要一直操勞付出,我覺得是非常殘忍的事。所以,爺爺剛纔說一個家庭的繁榮,我認爲相愛適合是最重要的。當然,我是小家子氣,這眼界自然比不得爺爺寬,也不如爺爺這樣考慮周全。”
許爺爺半靠在靠墊上,略略翻了個身,半垂着眼簾,哼了一聲,說:“你這伶牙俐齒的,這氣盛得都咄咄逼人了。這點上,修養到底是差了一些。”
董小葵一聽,立刻不做聲,只在那裡坐着, 只等許爺爺繼續發話。許爺爺卻是好一陣子沒說話。董小葵百無聊賴就聽外面的蟬鳴。
這靜默的對峙裡,許爺爺終於是“嗯”一聲,笑了笑,說:“丫頭在生悶氣?”
董小葵搖搖頭,回答:“不是生悶氣,只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兒時,因爲一些家庭的原因,爺爺奶奶並不待見我,外公外婆要忙着照顧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後來,爸爸也去世了,媽媽懷念他,於是常常都不說話。所以,我雖然想好好跟許爺爺相處,卻並不知道該纔會令您不生氣,纔會令你高興。”
她緩緩地說,說到後來,自己也有些情緒低落。是的,其實她很不善於與人相處,尤其是長輩。她基本上都是在察言觀色中度過。
許爺爺嘆息一聲,緩緩坐端了身子,說:“你這丫頭,爺爺只不過說你一句而已。你可不知道,仲霖還經常捱打呢。靈秀那些還不知被批多少呢。你是不懂,你就覺得爺爺不喜歡你了。”
董小葵一聽,不由得瞧了瞧他,嘟着嘴,說:“那,我是怕爺爺不喜歡我,又不高興。所以——”
“做你自己就好,說自己的話,也是許久沒個人跟我好好說話,討論這歷史兵法,下下棋什麼的。仲霖那臭小子,得了空也很久不回來看看我。一回來看我,三言兩語不樂意,立馬走人。那小子——,我就不信他不回來看我。”許爺爺說,起初語氣還是略帶傷感,後來似乎全是對許仲霖的憤憤然。
董小葵心裡忽然就放輕鬆了,許爺爺的言下之意是說並不是不喜歡自己。她不禁開心起來,忍不住笑了,說:“謝謝爺爺。”
“傻丫頭。別人跟我說你聰明,我也看你聰明,有時候卻未必是了。”許爺爺說,笑得高深莫測。
董小葵愣在一旁,許爺爺卻繼續擺弄殘棋,一邊擺弄棋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許家能得以傳承,對於繼承人的選拔非常重要。要擔起這擔子,還真需要一些魄力與承擔。我的夫人原本只是養在深閨的女子,可是,她嫁給我之後,卻是用了十二萬分的努力來讓支持我。學會拿槍,學會風餐露宿,學會管理家族事務,學會忍受我的壞脾氣。她過得很苦,一般的人根本無法去做這些。我常常想那些年我意氣風發,那些年,我總是公務纏身,何曾好好疼惜過她。如今想起來,可供回憶的都那樣少。”
董小葵在一旁聽得心裡唏噓,這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歉疚與懷念。默默地聽,許爺爺說到他與許奶奶的初遇,臉上有一種不一樣的光彩。
他說:“那一年,我就打那裡過,青石板的街,卻只一眼就看到,就覺得那就是自己想要的人,那天風還有些微的寒,日光卻是很好。”
董小葵默默聽着,不由得想起陳伯講過的關於許家爺爺和奶奶的愛情傳奇。那是怎樣一段美麗的開端,而今,生死兩茫茫的相隔。
董小葵在這過程中,偶爾應答,會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許爺爺似乎像是壓抑許久,卻沒有一個合適的人,合適的環境來讓他傾訴,如今似乎因爲董小葵與他的爭執,觸發了這樣一個適合傾訴的環境。於是,他竟然就這樣緩緩敘述,懷念自己心中的那個人。
此刻的董小葵就是一個看客,一個聽衆。許爺爺在那裡敘述,斷斷續續的,全是片段,有在外征戰,有在家裡的爭執,還有共同教育子女、一起旅行,紅袖添香的夜晚,甚至是某一天某一道菜式。肆意懷念許奶奶的時候,許爺爺臉上有一種幸福洋溢。
或許愛情就是這樣,生死也無法阻隔,因爲愛情原本就是可以超越生死的一種心靈的追念。
她安靜地聽許爺爺回憶。期間,李老頭和許靈秀都來了幾次,卻只在屏風外站了站,看這裡面的情況,覺得不便進來,於是退走了。
說到後來,許爺爺到底是覺得愧疚。董小葵不由得安慰,說:“爺爺,那沒有什麼好愧疚的。那是奶奶想要爲你做的,即便是改變她自己。因爲她在乎你,捨不得你有半點的不愉快。所以,爺爺再苦,也不會覺得累,不會覺得不踏實。因爲即便奶奶不在了,你還有這麼多美好的回憶。那些是絕版的琥珀,這世上再也沒有了。說實話,爺爺剛剛跟我講的,讓我好生羨慕。明明是平常生活的瑣碎,如此的平凡,可是一點一滴地拼起來,就是一段傳奇。所以,羨慕奶奶,能那樣陪伴在自己心愛的人身邊,盡心竭力地爲他好,也羨慕爺爺,能有奶奶陪在身邊,整個人生都是不孤單的。這就是小葵一直執着的地方,可能這份執着讓爺爺着實爲難。不過,我不準備退讓。”
董小葵緩緩說完,一字一句都說得很用心,說完後,也不看許爺爺的反應,只是低頭看那殘棋。
那棋局分明就是一局兵臨城下,黑方看似一籌莫展,是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