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川避而不答,心頭卻柔軟了許多。
從前她便喜歡這樣口無遮攔,他很清楚,她不是非要問出一個結果來,只是單純的想嘴上佔兩句便宜。
他當然由她。
杏花林裡翩然而落,是他最深刻的印象,他也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也會主動去抱住一個姑娘。
“連頭髮絲都刻出來了……這要做很久吧。”靜姝擺弄着小人,十分愛不釋手。
“不算久。”這句他回了。
“這個,你一開始就打算送我做生日禮物?”靜姝把小人擱在手心,意味深長的問。
夜寒川點了點頭。
“可我記得我只提前一天告訴你我要過生辰。”靜姝眸子眯起,目光中閃過狡黠,對着夜寒川搖了搖小木人。
夜寒川一時語塞。
良久,他在她亮晶晶的眼下輕輕嘆了口氣,誠實道:“我很早就知道。”
靜姝滿意了,“那你那天爲什麼不給我呢?還騙我說沒準備。”
搞得她很失落,緊接着他還爲謝雨嫣說話,還偷偷去見謝雨嫣,她心裡就更不舒坦。
後來又出了那麼多事,過了這麼久,她纔看見這個東西。
夜寒川眸子垂了垂,“別人送的貴重,這個,過於寒酸了。”
靜姝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理由,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你堂堂威遠侯,難不成還怕人笑話沒錢嗎?”
不是怕這個,而是怕入不得她眼。
費盡心思準備的東西,若是被人棄如敝履,那還不如不要拿出去。
“我很喜歡。”靜姝似乎是看破他所想,聲音輕而鄭重,“雖然晚了些,但這是我收到的最用心的禮物。”
馬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周圍只剩下寂寂風聲。
靜姝把小木人珍重的收進盒子裡,而後道:“夜寒川,旁的事情或許是我多想,可這個,若你不喜歡我,真的能刻的和我一模一樣嗎?先前我問你,選駙馬一事你怎麼想,你要不要再給我一個答案?”
她看着他,目光溫和,絕不讓人感到一點逼迫。
夜寒川迎着那樣的眼神,心中的情緒幾乎要脫口而出。
他想說她的樣子在他腦海裡無比清晰,想說聽到皇后要把她嫁給舒衍很不高興,想說他很喜歡她……
靜姝幾乎看到了他眸中泛起的波瀾。
她靜靜的等着。
只是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外邊傳來了一人的聲音。
“長公主也在車裡?這天寒地凍的怎麼不進府裡說話?”
夜寒川眸中的波瀾平靜下去,打開車門,看見衛遙一張尚帶風塵的臉。
“衛管家?你回來了?”靜姝從夜寒川身後探出頭來。
衛遙對她露出一個青澀靦腆的笑,“見過長公主,多謝長公主關懷,如今天冷,去府中坐坐?”
靜姝看了夜寒川一眼,嘴角勾起一個笑來,“也好。”
侯府主屋燒了巨大的火爐,烘的室內暖暖的。
衛遙接過靜姝脫下的大氅,妥當的掛在一邊,“我從外邊帶了好些煙花回來,新奇的緊,長公主不如多留一會,一起看看?”
“各地做煙花的手藝不一樣,我還真沒瞧過外邊的。”靜姝一笑。
心頭卻有點發涼。
衛遙走的悄無聲息,聽風的人一點痕跡都沒找到。
而今他又帶回了這些煙花,靜姝不由得想到了前世。
夜寒川拿到最後勝利,是靠了那一件大殺器——炸藥!
現在看來,衛遙是安排這件事去了。
安排她在火爐邊上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坐下,衛遙極其君子的說:“長公主,我有點事要跟侯爺說,失陪一下。”
“你們去吧。”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探出手來,在火爐前烤了烤。
書房裡,夜寒川負手站在窗前,漆黑的眼睛看向靜姝的方位,她精心打扮過,看起來平常更動人了幾分。
看到站在窗前的男人一動不動,衛遙往前走了幾步,窗外遠處,廳堂裡靜姝的身影躍入眼簾,他臉色不禁沉了沉。
“大哥。”衛遙出聲提醒。
夜寒川轉過身來,等着他的下文。
“一萬精兵已經訓練好了,炸藥的原材料也找齊,那邊已經着手生產。”衛遙壓低聲音彙報道,低垂的眸子裡有壓抑不住的狂熱。
“嗯。”夜寒川心不在焉應了一聲。
衛遙眉頭蹙了一下又鬆開,順着夜寒川的視線看向靜姝,加重語氣道:“大哥,你不要忘了寒鴉谷那十萬條性命!如今萬事具備,我希望你不要因爲一個女人心軟!”他直挺挺地盯着夜寒川,又添了一句,“尤其是,謝家的女人!”
夜寒川沉重的眼神猛地砸到衛遙身上,周身蔓延出一片寒氣來。
謝家的,女人……
一輪明月下,靜姝不知何時出來了,嬌俏俏站在廊下,遠處絢爛的煙花鋪滿天幕,又映入她的眼睛。
血債太厚,可她又那樣牽動着心神,夜寒川覺得自己幾乎被撕裂了。
一半跟着她去了煙花盛景,一半去了寒鴉谷的人間煉獄。
他喉結動了動,緊抿的薄脣宛若一條直線,掙扎道:“衛遙,當年阿孃曾經說過,叫我們不要恨皇上,要我好好守護大周。也許……阿孃纔是對的。”
更何況,先皇早已經作古,而今的皇帝只是當初的太子殿下。
“阿孃是說過,可她傻,葉將軍也傻,一門心思做大周的忠臣,到頭來卻是他們最忠心的皇上害了他們。”衛遙直視夜寒川,咬着牙說出話來,“若不是皇帝猜忌,故意陷害,寒鴉谷怎麼會丟,阿孃又怎麼會在北越受那樣的欺辱?”
是啊,阿孃受了那麼多的欺辱!
可給阿孃討公道,也不一定非用造反這一種方式。
夜寒川沉默了許久,沉聲道:“這樁事,我會向皇上討一個公道。”
他離開書房,走入光明中,走到靜姝身邊。
衛遙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拳頭。
都是因爲謝靜姝!
原想着把她捏在手裡,對日後他們造反有利,沒想到大哥被她迷得七葷八素,居然想放棄準備了這麼多年的大業!
必須拆散他們!
他頭也不回地踏出書房,往僻靜處走去,與另一邊的光明格格不入。
“說完了?”靜姝攜着他進了屋子,語氣稀鬆平常,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嗯。”
靜姝看着他波瀾不驚的臉,心中又涼了一回。
“煙花正擺着,你先烤暖和些,一會我帶你去看。”夜寒川道。
靜姝嘴角彎了彎,“好啊。”說着撈過他的胳膊,把他的手展開放在離火爐不遠的地方。
肌膚相觸之間,是冰涼的感覺。
“你的手也是冰的,一起烤烤。”
暖融融的火光給兩人交纏的手塗上了一層溫暖的色調,靜姝盯着他的手指,明明修長白皙骨節分明,都看不出明顯的繭子來,怎麼拎刀砍人的時候那麼利索呢?
煙花準備好了之後姚五來叫兩人,說衛遙累極就先不過來了。
火把一掃,引信刺啦一聲燒起來,緊接着砰一聲,一個絢爛的煙花在夜幕中炸開。
而後更多的碩大的煙花一團團層層疊疊的糾纏在夜幕中,你方唱罷我登場,繁華的不像話,熱鬧的不像話。
而繁華過後,夜幕又只剩下永遠的黑色。
靜姝卻在黑暗深處,看見了前世炸藥過後,硝煙瀰漫的景象。
“我想喝酒。”她扯了扯夜寒川的袖子。
依舊是北境的烈酒,在火爐上煮過一回,喝一口全身就像起了火,一瞬間暖和起來。
先前從他這要的那壇酒已經喝得七七八八,她已不會像第一回喝時候那麼慫,兩杯就醉了。
院子裡還有鞭炮聲響,還有更遠處的煙花,靜姝就着煙花味兒和熱烈的響,連着喝了幾杯。
子夜的更鼓敲響,她側過一雙含着酒意的眸子,姣好的小臉上浮出紅暈,衝夜寒川一笑,道:“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夜寒川眸色柔了幾許,他看着她微醺的臉,大手不自覺地靠近了她的臉頰。
最後,也只是輕輕擦去了她嘴角的酒液。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靜姝沒搞幺蛾子,極聽話的讓夜寒川給她披上大氅,又被他送回了公主府。
到臥房之後,她往牀上一栽,一副不省人事的樣。
叫人送走威遠侯,錦如拿來熱毛巾擦了擦靜姝的臉,正準備脫去她的鞋襪,服侍她上牀休息……
“不用。”
剛剛還迷迷瞪瞪的人突然坐了起來,推開錦如的手,自個尋了盆涼水往臉上撲了撲。
“公主……”錦如擔心她着涼。
“不用管我,我去醒醒酒。”靜姝擺了擺手,自己鑽進了書房。
關上門,整個空間裡只剩她一個人,她臉上各種各樣的情緒才沉寂下去,甚至顯得有些呆板。
靜姝靜坐在椅子上,心裡空蕩蕩的。
她一開始只是想引誘夜寒川喜歡她,這樣他就不會想造反,爲此她把自己的感情都搭了進去,可沒想到……
靜姝閉上眼睛,腦海裡全都是今晚無比的煙花。
他還是背地裡準備了炸藥……
衛遙把他叫走,想必就是爲了說炸藥的事,可他回來依舊波瀾不驚。
靜姝自嘲的笑了笑,她以爲自己演的好,殊不知對方一樣是個高手。
這場由她宣佈開始的棋局,卻是她栽的最狠。
雙手捂住臉,她在書案後寬大的椅子上縮成一團,心裡有什麼苦到極致酸到極致,就凝成了溫熱的液體,從眼中流了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蹭乾淨淚,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幽幽的嘆息聲在書房裡迴盪着,就像是在迴應她一樣。
手札靜靜躺在暗格裡,她把夜寒川送她的那個小木人也放在了裡邊。暗格啪嗒一聲關上,她心底有什麼東西也跟着一起關在了裡頭。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情意的招數還要繼續用,但也要知己知彼,這樣就算夜寒川以後有什麼動作,她也不至於太慘淡。
攤開信紙,靜姝執筆用密語寫下了幾行字:查一查衛遙從哪回來。
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夜的身世可有線索?
自古以來造反也就兩大緣由,一是對當朝不滿意圖推翻,二是羽翼豐滿權欲過大意圖自己皇帝。
夜寒川她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他不像是權欲心重的人。
直覺上,他想造反,多半還是和身世有關。
靜姝把信紙捲起,差人秘密送往聽風。
黎明的光漸漸地升起,灑在了她清淡的臉龐上。
……
年節喜氣洋洋的氣氛在街道上延續着,紅豔豔的鞭炮落了滿地。
一身紅衣的姑娘連過了兩道後門,輕車熟路地往府邸裡走去。
“侯…侯爺!長公主來了!”姚五遠遠地就看到靜姝的身影,當着她的面跑進了書房。
靜姝立即跟上他,風風火火地闖到書房裡來,“姚五,你再天天這麼喊,你們家侯爺的耳朵,遲早被你喊聾了!”
她手上還揣着一個油紙包,眉飛色舞的模樣全然落在夜寒川的眼裡。
年後不用上朝,靜姝整日裡往威遠侯府裡湊,夜寒川似乎已經見怪不怪,後門從明崗換成暗哨,方便她隨時過來。
等靜姝進了書房,姚五識趣地退出去,把門關的嚴絲合縫。
“林記的板栗酥,他們家過年可是不開張,找了路子纔拿着的。”靜姝寶貝般地揣着,一層層打開油紙包,精緻小巧的糕點安靜地躺在裡邊。
拿起一個,遞到他嘴邊,笑盈盈道:“你快嚐嚐怎麼樣?”
夜寒川視線往下移,白皙的手指,帶有一絲獨屬於她的香氣,他眸色深了些許,薄脣輕啓。
他不好甜食,但她親手餵給他的總不會拒絕。
“尚可。”夜寒川聲音低沉地迴應,帶有一點沙啞。
“吃了我的糕點,就得答應我的要求。”靜姝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清秀的臉蛋一揚,“元宵節陪我出去吧,京城元宵的花燈特別好看,我想和你一起看。”
元宵節……
往年的元宵節,他都是在北境刺骨的寒風中過的。
北境苦寒,他也只是與衛遙飲幾杯烈酒,若是有戰事,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節日?
“你,不想去嗎?”靜姝遲疑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