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穿這件袍子吧!”
入眼所及藍盈盈一片,眉頭一皺:“不,換一件。”
一雙玉白小手拎着衣服的肩領,踮着腳在他的身上比劃來比劃去,脂粉未施的臉上掛着非常認真極度純良的表情:““幹嘛要換啊,你瞧,這件藍色的多配你多好看啊!”
略略後仰,兩道劍眉靠得越發親密無間:“我不喜歡藍色。”
順勢而爲,索性整個人往前一傾,忽閃着貌似天真的大眼睛:“爲什麼呢?”
下意識展臂將這投懷送抱的軟玉溫香攬住,依然板着面孔:“我只喜歡黑白二色。”
“啊?”滿臉的失望委屈,皺皺鼻子:“那就是說,我穿的衣服你其實都不喜歡了?還是說,你從來就沒注意過我的穿着?女爲悅己者容,看來,我是白費力氣了,你壓根兒就無視我……”
雖然明知道她這是在借題發揮裝可憐,心中卻就是忍不住一軟,面上的神情也跟着柔和下來:“你又胡思亂想了。”
“真的麼?那就是說,我每天費盡心思打扮自己,不是徒勞嘍?”
“當然啊。”
“那就是說,你很喜歡我的樣子嘍?”
“對啊。”
“你是喜歡我的樣子,還是喜歡我這個人呢?”
哽了一下:“都……喜歡。”
“我也是呢~”
拉長了尾音,抱住他僅着中衣的身軀,將臉貼在那微敞領口露出的肌膚,額頭在溫熱的鎖骨輕輕摩挲:“冬青,你說我爲什麼會這麼喜歡你呢?”揚起臉兒,伸出食指,沿着那描摹了無數遍早已深深刻在心底的輪廓緩緩遊走:“我喜歡你的眉毛喜歡你的眼睛喜歡你的睫毛喜歡你的鼻子喜歡你的嘴……”在緊抿的雙脣上停住,極慢地打了兩個圈,接着繼續下移:“還有你的下巴你的胡茬你的喉結你的脖頸……”
及至肩窩又至鎖骨再至胸膛以上,終於被一隻修長大手牢牢抓住:“遙遙……”
聲音裡含着威脅,只不過那份難掩的沙啞卻換來了一個吻,一個蜻蜓點水般印在已經開始發熱的胸前肌膚上的吻:“好啦,我去幫你換一件。”
說完,手在那柔韌腰際微一借力便輕盈地離開了堅實的懷抱,將那不被待見藍色的棉長衫疊好收起,打開櫃門,埋首另尋。
而兀自呆立在牀邊的那個人則一臉古怪之色,半晌,方輕舒了一口氣,悄悄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肌肉,看向俏麗身影的目光裡滿是無奈和鬱悶。
這丫頭,剛剛居然……居然還在他的腰上捏了兩把……這個動作……這個動作……
元昊,下次倘若能再見到你,定要用酒罈子在你的腦門上砸出一個窟窿來,你這個傢伙玩的陰招也實在是太過……缺德!
“爹爹,孃親!看凌兒捏的這個雪球圓不圓?”
隨着一聲輕脆脆的童音,一個紅彤彤的大圓球舉着一個白潤潤的小圓球撞開房門‘滾’了進來。被包裹得長寬高尺寸幾乎一樣的陸凌,後面跟着四肢着地也比他直立行走還要高上一點點的宋無缺,吐着騰騰熱氣,帶入一陣冷風。
“快進來快進來,你老爹還沒穿外衣呢,小心着涼!”
宋小花忙不迭關了門,又趕緊捧着小糯米糰子被凍得冰冰涼的臉蛋搓了搓:“寶貝兒,這大清早的就滿院子跑,冷不冷呀?”
“不冷,凌兒還有些熱呢!”
一旁的宋無缺抖落一地的冰碴,伸着舌頭往陸凌的身邊貼了貼,像是在表示有他這一身厚實的毛髮在,小傢伙是絕對不會被凍着的。
笑眯眯拍了拍已經快要到自己胸口的碩大狗頭:“還是咱家無缺好,天生的保暖衣省錢又環保。過幾天我也給你做件衣裳,咱新年新氣象也得瑟一把好不好?”
大黑狗聽懂了似的把尾巴搖成了一個電風扇,同時,扭頭對遠遠貼牆站開的陸子期呲了齜牙。
陸子期那叫一個憋屈……
宋無缺果然不愧是奔馳在草原上牧馬放羊的牛掰犬種,滿六個月長成型後,膘肥體壯威風凜凜,昂首挺胸往那兒一蹲,活脫脫跟個黑毛獅王似的。
陸子期和宋小花剛回來的那一天,早早得了信守在路口的一人一狗斜刺裡猛地竄了出來,帶來了十足的驚喜。
只不過,對宋小花而言是驚中有喜,對陸子期而言卻是全盤皆驚。
闊別月餘,陸凌倒是沒什麼大的變化,還是粉嘟嘟可愛到爆的小粉糰子一枚。
宋無缺則頗有一番脫胎換骨的架勢,從普普通通的短毛黑狗成長爲了隱隱然有王者之風的長毛大犬,那一身黑亮亮油光光的毛髮,那一派傲視天下的神情,尤其是那大了整整兩倍不止堪比一頭小馬駒的體格,真是讓人一望便口水橫流移不開眼睛,一望便冷汗直冒腿腳發軟。前一種症狀是形容宋小花的,而後一種便是當時陸子期的真實寫照。
都說狗是最通人性的,這話想來應是不假,反正,老陸家的這條就把人的心思摸了個一清二楚。比如,知道誰怕自己,就時不常地耀武揚威一番嚇上一嚇添點堵啥的。
在陸子期看來,這小混球簡直就是一標準白眼狼,完全不念到底是誰給它做了第一張牀,是誰帶着它度過了在這個家的第一晚,是誰不辭辛勞給它打造了一間那麼漂亮的木頭房子……
看着又轉身跑出去繼續玩雪的‘人狗兄弟組’,陸子期自怨自艾嘆了一口氣。
被狗兒欺負倒也罷了,畢竟人不跟狗鬥,欺負啊欺負啊也就欺負習慣了……最讓他這段日子感到憋屈難耐的其實是自己的寶貝兒子。
陸凌年幼,並不理解死亡的真正含義,只知道,一個人如果死了,就是去了天上,地上的人要過很久很久以後才能再看到她。
這話,是霍楠對他說的,以此來解釋,爲什麼別的孩子都有母親疼愛,可唯獨他卻沒有……
張縣尉在陸子期抵達之後就回來了,代爲處理一些縣衙裡緊急的瑣事。在與張嬸說起宋小花家中遭遇時,陸凌恰好正蹲在屋外玩兒,一點不拉全聽見了。
很多事情他聽不懂,但是他聽明白了一件事,孃親家裡面的人都去了天上,再也看不到了……
一見宋小花,陸凌就緊緊摟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臉上左右各輕輕地親了一下,然後用軟軟糯糯的聲音說:“孃親不要難過,凌兒和爹爹還有無缺會一直陪着孃親,等很久很久以後,再跟孃親一起去天上,到時候,就又能和他們見面了。”
一番話,說的宋小花當場就飆了淚。
宋無缺見狀,便湊過來用毛茸茸的大腦袋蹭了蹭,又用溼漉漉的大舌頭給那張滿是淚水的臉洗了洗,宋小花哭得更加歡暢了。
哭完之後當即決定,天太冷,讓小娃娃一個人睡一間空蕩蕩的大屋子實在太過狠心,所以要等到春暖花開時再施行分房大計。
陸子期這時候才知道,敢情她竟把元昊的那四個字當了真。
當晚,陸凌因爲與爹爹孃親久別,跟誰都不捨得分開一時半刻,便堅持要求大家一起睡覺覺。
於是乎,宋小花曾經說過的‘一家三口蓋着棉被暢談人生理想’的情景,活生生的上演了……
同一張炕上,同一條棉被,爹孃放兩旁,娃兒擺中間,彼此呼吸相聞纖毫可見,只是隔着一張天真無邪的臉。
陸凌一夜之後覺得這種睡法很是不錯,遂提議不如今後就這麼着吧,省得爹爹一個人睡在別的屋子裡怪可憐的。陸子期正要強烈反對,宋小花卻搶先一步滿口答應,順便還義正言辭對他說了句:“我認爲,這麼做十分有利於你的康復。”
這二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就像,是否禁慾和他已然無事的胃又有什麼關係?
只可惜,陸子期所有的抗議都被扼殺在了宋小花那詭異而奸詐的笑容裡。他算是明白了,這丫頭,根本就是在故意挾機報復……
從那以後,陸子期晚晚聽宋小花講一些諸如公主和小矮人烏龜和兔子大灰狼和小綿羊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之類的奇怪故事哄陸凌入睡。聽得多了也不由感慨,果然是生長環境不同,想當年自己小的時候,入耳都是三字經千字文甚而至於是簡單的兵法常識,何曾有這種充滿童趣的故事來聽。
宋小花講起故事來聲情並茂,有的時候連他都會被吸引。有的時候講着講着聲音便小了下去,竟先陸凌一步而墜入了夢裡。
每逢此時,父子倆總是很有默契地對視一眼同時做個噤聲的手勢,不去吵她。
兒子自行入睡後,陸子期便會靜靜凝視那張睡顏。偶爾皺眉偶爾咂嘴偶爾呢喃偶爾失笑,從這些表情便不難猜出她是在做美夢還是在做惡夢。
看她神情舒展時,他便也隨着忍俊不禁,像是入了那瑰麗夢中與她一起經歷奇幻趣事。看她面露掙扎時,他便會伸臂輕輕拍着那瘦弱的肩背,直到她恢復安寧。
有幾次,她淚溼羽睫,口中輕喚着人名,定是又憶起了逝去的親人,他的心隱隱抽痛,撫着她的臉頰,爲她擦試滾燙的淚水。
只願那些傷痛能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漸漸遠離,只願他有力量能給予足夠的幸福來慢慢化解……
以上種種,那個睡覺死沉死沉的人兒自是全然不知的。陸子期也非常喜歡安安靜靜做夢的她,因爲,如若不然,她就會看似無意實則有心地極盡撩撥之能事。
比如等陸凌睡着後,就用腳碰碰他的小腿啊,用手摸摸他的胳膊啊,甚至索性支起身來越過小蘿蔔頭用頭髮撓撓他的臉啊,或者,直接親親他啊……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每每弄得他身體僵硬氣息急促時,她又一臉無辜地道聲‘晚安’,然後心滿意足闔上眼睛,帶着抑制不住的輕笑。
陸子期覺得,要是再這樣繼續下去的話,自己向來引以爲傲的自制力和堅不可摧的意志力就都快……到極限了……
只要一想起這個,便免不了把罪魁禍首的元昊給腹誹上一次。
順道,憎恨上了藍色,非常憎恨,非常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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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後,陸子期沒顧上休息狠忙了好些天才將積壓的公事統統處理完畢,老天又下了入冬後的第二場大雪,年關也眼看着近了。
這日衙門無事,趁着天色還早從市集採辦了一些必需的年貨,又買了寫春聯要用的紅紙,便早早回了家。
知縣夫人家中的慘禍以及知縣大人的英勇之舉縣內百姓早有耳聞,想表達一下寬慰之情崇敬之意卻又不知從何下手。若是送東西定會被嚴詞拒絕說不定還要捱上一頓訓斥,也只好可勁兒用熱情體貼的言語行動聊以抒懷。
而去年因爲仰慕知縣大人的一手好字排了長隊求對聯的情形沒有再出現,應該是都不想給這個剛遭變故的家增添麻煩。
陸子期感念百姓赤誠相待心中溫暖,不過倒也樂得清閒,只是主動給縣衙諸人都寫好了對子,準備明日帶給他們,也算得上對共事一年的同仁們一點小小心意。
他提筆揮毫的時候,宋小花便在一旁擺弄針線,花費了好大功夫的一條腰帶總算是要縫製好了。
這是她正兒八經的第一件女紅作品,也是她親手給陸子期做的第一件禮物。
“哦吼,終於搞定了!冬青,快來試試!”
“等一會兒,還有幾幅就寫完了。”
“哎呀,你試完了再寫嘛!”
不由分說拿走了他手裡的筆,讓他站直了身子,將腰帶圍上扣好,後退半步笑嘻嘻歪頭打量:“瞧這盈盈一握的小蠻腰,真真兒是楚腰纖細掌中輕啊!”
陸子期連聲輕咳:“遙遙,我堂堂七尺男兒怎可能會是如此羸弱不堪的模樣?況且,那些都是形容女子的!”
“好好好,你是膀圓腰粗的純爺們兒行了吧?”
“你這話……”
“只不過……”宋小花忽然向前一跨,緊貼了過來,擡手勾了勾他的下巴,惡劣壞笑:“究竟是不是,要等兩個月零十二天之後才能真正知道!”
說完,便一路‘嘿嘿嘿’地晃了出去,陸子期則開始拼命磨後牙牀。瞧吧瞧吧又來了又來了,都十八天了,才十八天啊……難道真的要足足三個月不成?!
宋小花剛走,陸凌就蹦蹦跳跳闖了進來,拉着他去堆雪人玩兒。
剛一出屋,忽然指着一處在夕照下被積雪覆蓋成一個形似小獸樣子的枝椏雀躍大呼道:“爹爹,你看那像不像踏雪?”
陸子期一愣:“凌兒,你說什麼?”
陸凌像是猛地警醒過來,連忙一隻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瞪圓了眼睛擺出絕不再開口的架勢。
“凌兒,爹爹在問你話!”
奈何陸子期才微沉了一下面容就立馬讓他認輸投降,放下手低着頭,小聲囁嚅着:“霍叔叔說,不能告訴爹爹我們獵到一隻像踏雪的貂兒然後又放走了的事情,會惹爹爹不高興的。凌兒錯了,凌兒惹爹爹不高興了……”
聽小傢伙帶了哭音,陸子期放軟了語調,揉了揉他的發心:“凌兒沒錯,爹爹沒有不高興。那……這件事情你有沒有跟孃親說過?”
“有。孃親本來讓我畫踏雪的,不過後來又說先畫偷糖吃的鴨子。爹爹,凌兒什麼時候能畫踏雪啊?”
“做什麼要畫踏雪呢?畫無缺不好麼?”
陸凌認真想了想,衝着正在院子裡奮力刨雪的狗兒咧嘴一笑:“好!無缺無缺,你不要亂動啦,我去拿紙筆來給你畫一張很好看的畫像哦!”
立於門前,望向那個正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陸子期心中一滯。
沒想到凌兒竟早已知道了有關踏雪那貂兒的事,當初,信手做來的那副畫真是不該由着她拿去的,定然平添不少傷心難過……
晚飯後,照例在書房看了一會兒書,陸子期始終覺得心氣莫名有些浮躁靜不下心來。站起身,踱了幾步,隨手解下那條新腰帶無意識地在手中把玩着。
簡單的款式,簡單的圖案,若是仔細看,線腳還是略顯有些疏密不均平整不夠。不過功力倒是比懸於樑上的那些古怪布偶要進步許多,做這樣的細活,還真是難爲這個毛躁丫頭了。
脣角上揚,眉眼帶了幾分柔和之意。剛想將之放於案上,卻不經意瞥到幾絲異樣白光。心頭一動,復又拿起,湊在燈下一寸寸翻看。
片刻,停住。良久,長嘆。
原來如此……
當日巡查返回途中遠遠見一隊人馬在林中打獵,本互不相干,怎奈實不忍見那白貂命喪箭下,重現當年獄中慘象。遂出聲長嘯助其逃生,萬料不到大宋竟有此等目無王法之徒,那開弓之人二話不說便向他射將過來。後來的事實證明,此徒並非宋人,幸甚。
本來按照他的功夫底子躲避開問題不大,可緊要關頭方看清對方居然全是遼人裝扮,乍見之下不明來意,心裡一驚,動作便是一慢,於是牽扯出了一段糊塗孽緣……
這種種繁雜本不欲讓她知道,徒增煩擾罷了,豈料還是瞞不過。
縫製腰帶所用的棉線中分明有摻雜物,究其色澤樣貌觸感,竟是極稀罕的白貂毛。
此物定然不是她能輕易得到的卻又定然是她費盡心思所加,這樣不聲不響定然是不欲讓他知道且定然有不便言明的緣由。還能是爲了什麼?
興平公主既然要查他陸子期,就有能耐事無鉅細皆查個遍,自然包括一隻小小的寵物。依其脾氣秉性,會怎樣做,不難推測。
怪不得那日相見時,她會反應如此激烈。原以爲是打擊過大傷心過度,再加上前段時日以來的確多有冷慢,終導致一場鬱積於心的集中爆發。何曾想,她居然一個人默默承受下了那麼多的重壓。
情之一事有多磨人有多傷人,他陸子期,最清楚。
遙遙啊,你這個丫頭……
外表性急如火,內裡竟堅韌如斯。
你爲我做這條腰帶,是因爲聽了踏雪的故事後,希望被我所救的那隻貂兒也能忠心護我是不是?你知道那貂兒落在耶律平手中凶多吉少,怕我得知後會難過是不是?
只是,你卻曾一度想要離我而去,在沒有給我任何解釋機會之前。
幸好,一切還來得及。
‘君既無意,我便休’,如此決絕的七個字,每每回想,心痛亦心悸。
我是否有意,要由我來說,要由我來做,而不是由你去猜。
你是否能休,也不是由你來獨自決定,而是要取決於我,你的夫君。
重新將腰帶繫好,眸中似有璀璨閃過,吹熄燈,推門而出。
眼神空洞的某妖捂臉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