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元昊下手太狠還是那十餘天的渾渾噩噩的確太過傷身子,宋小花這一覺足足睡了兩日兩夜方纔醒轉,還沒完全弄明白狀況便緊接着頭痛欲裂渾身無力的發起燒來,這一燒,又是整整三天。
期間,有不少同族的女眷前來看望照料,見她雖然病得厲害,可人卻不再像之前那樣糊塗,擔憂之餘也都放下了心中大石。
一家五口,已經一下子走了四個,若僅存於世的再有個三長兩短,該當如何是好。
宋家也算是當地不大不小的一個家族,百餘年的經營,子孫衆多,士農工商皆有涉及。宋小花的家裡祖祖輩輩務農,及至這一代終於掙下了一份還過得去的產業。將田地轉包給附近的貧農佃戶收取租金,不是大富大貴倒也衣食無憂。
此次的大劫,卻正是因爲農忙過後,去一個村子裡收取這一季的款項,因了天氣不錯,便索性一家子一起出行,權當是秋遊。到了租戶那裡,又架不住盛情相邀,於是小住了幾日。萬沒料到,竟會遇上一股前來搶掠狂性大發的遼人,一夜之間,全村上下數十口幾乎被屠戮殆盡。
其中,就包括了宋小花的所有至親。
從那些來看望自己的人們眼中,可以看到一個字:命。
可不就是命麼,好端端的誰能想得到呢?
不過是暫住幾日,誰能想得到居然恰好碰上這場突如其來的禍事呢?
宋遼兩國的邊境太平了這麼些年,誰能想到忽然竄出這幫膽大妄爲又兇殘至極的遼人呢?
此地明明駐有廂軍數千,誰能想得到在關鍵時刻竟然會龜縮不出任百姓在鐵蹄屠刀下哀嚎喪命呢?
所以,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宋小花在面對這些陌生的親戚時,基本上只聽不說,偶爾輕輕應上一聲,淡淡笑上一笑。
顧念體諒她喪親之痛又大病未愈,人們也並不與她計較,反倒越加憐惜。一邊奉上好言好語好吃好喝,一邊揀族裡好玩的有趣的偶爾摻雜一些她家過去的事兒絮絮說來。
有了這樣細緻貼心而妥當的照料,再加上自己的積極配合努力振作,宋小花的精神和身體很快便好轉起來。
待到終於可以下牀,已是第八日的正午。
風雪早已停歇,天地間的灰濛盡散,初冬的暖陽高照,白色在悄悄溶解,屋檐的冰錐正滴下串串水珠。
推開門,寒風倒灌,連忙緊了緊厚厚的長棉衣。
院中積雪已掃淨,地面仍然潮溼,在這片空蕩寂寥中,靜靜站着一襲藍衫。
俊逸的面容有幾分清減,照舊彎了眉眼衝着她笑。
“元昊……”
輕輕喚出這個名字,聲音中不由得便帶了些許哽咽。
八天沒有見到眼前的這個人,也,沒有見到他。
聽那些女眷們說,元昊一直住在旁邊的廂房裡,多虧了他開的方子配的食譜,她才能好得如此快。只是爲了避嫌,不便入屋相見。講到這位宋家姑爺的摯友,人人都是讚不絕口的,溫和謙讓識大體有主見,毫不吝惜溢美之詞。
至於陸子期,她的丈夫,則從未聽人提及過。
也許,早已經走了吧?在她說出那樣決絕的話之後……
是不是終覺解脫?會不會有一絲的不捨?
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但那種蔓延四肢百骸的鈍痛卻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終於只剩一個人了……
鼻子很酸眼睛很澀,可遲遲沒有溼潤,似乎所有的淚水在那日之後已經全部流乾。
“陪我去祭拜一下我的家人吧!”
“好。”
點上香燭,擺上供品,手指輕輕撫過冰冷墓碑上那四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哥哥,嫂嫂,大柱子,小柱子,雖然我只見過你們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面,但我的血管裡流着和你們一樣的血。既然我來到了這兒,成爲了這具軀體的主人,那我就是宋小花,你們的親人。之前我的確有一種不真實感,常常覺得這只是一個夢,或者只是賊老天跟我玩的一場遊戲。說不定一覺醒來,我就又穿了回去,回到了那個生我養我的地方,過着我駕輕就熟的日子。可今後不會了,我要踏踏實實繼續現在的生活,帶着血脈中的那份親情。不論你們是轉世投胎還是去了天國,請放心,咱們家,還有我。”
雪未融盡,寒風依舊,縞素的身影在新墳前喃喃自語,看上去是如此的脆弱易折,仿若那株冰雪中的幼樹。
元昊在十步開外的枯樹下默然而立,望着半晌不動一下的宋小花。
多想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多想爲她擋去所有的傷害,多想讓她永遠成爲自己護翼之下的一朵嬌嫩花朵……
然而,不能這麼做。
因爲,有陸子期,該死的陸子期。
你到底,死了沒有。八天了,爲何杳無音信……
良久,宋小花緩緩站起,活動了一下麻木的雙腿,轉身,面對一直未曾移開過目光的元昊,微微一笑:“我們回去吧!”
元昊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她竟笑了,她又恢復原先的活潑開朗了嗎?好像不是,好像,多了一些什麼……
看着她走過來,心中的一股衝動再難抑制,迎上兩步,停住,陽光有點兒刺眼,手背上早已癒合的傷口在隱隱作痛。暗暗自嘲,他何時變成了一個畏首畏尾之徒?就像,耶律平曾經說過的那樣……
“還記得我那天有一句話沒有說完麼?”
“啊?哪天?”
“沒關係,我可以再說一遍。你願不願意……”
元昊真是忍不住要問問老天爺,他到底做了什麼遭天譴的事情,要這樣一次次將他的話打斷?
遠處響起的喧鬧,鑼鼓震天,在這片曠野之地聽得分外真亮。
宋小花並不甚在意地隨口問了一句:“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元昊卻苦笑連連,無奈答道:“應該是打了勝仗。”
“打仗?”
“陸子期帶兵追擊那夥血洗村莊的遼人,想必,成功了。”
“!!”
因爲不想讓病中的宋小花擔心,所以大家都選擇了在她面前絕口不提她夫君出征之事。因爲她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的夫君到哪兒去了,所以大家都認定她必然是知道此事的。於是乎,便造成了現如今乍聞之下晴天霹靂五雷轟頂的效果,險些又因爲刺激過度而陷入癡傻狀態。
呆愣了一會兒,宋小花忽然在原地一蹦三丈高,揪住元昊就是一頓咆哮:“他一個文官爲什麼會帶兵?!他一個知縣爲什麼去打仗?他又不是這裡的官兒爲什麼要讓他來管這檔子事?遼人那幫畜生比小鬼子還他孃的不是東西還他孃的殘忍變態,萬一打不過怎麼辦萬一受傷怎麼辦萬一……怎麼辦?啊?!”
吼完,一眼瞥到不遠處正有一小撮人歡天喜地往一個方向跑,便二話不說拔腿跟着就衝。
元昊怔然半晌方垂首理了理被弄皺了的衣襟,白皙而修長的手指在那尚殘有體溫的地方停頓片刻,似是在回味什麼。
剛纔,她是在罵粗話?倒也別有一番韻味……
旋即,搖頭輕笑,負手身後,闊步邁出。
宋小花起先還是比較斯文的提着裙襬,後來索性學起金鑲玉孫二孃把那礙事的玩意兒往腰間一塞,開始撒丫子狂奔,頗有幾分末路狂花之勢。
被她超過的人們只覺小風一吹白影一閃便有個疑似人形呼嘯而過。那呼嘯之聲,其實是某個氣喘如牛之人的拉風箱式呼吸大法……
冬青冬青,你可千萬要胳膊腿兒齊全毫髮無傷的回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我必不會放過你!
就在宋小花雙腿發軟兩眼發黑下一秒就要氣短休克之際,玩命狂奔終於停了下來。
殘垣斷壁,一片焦土,白幡紙錢,滿目淒涼。
這裡,就是那個被屠戮的村莊,這裡,就是親人命喪的地方。
人們不停從四面八方涌來,早已停下了所有的喧鬧,只是靜靜站成一個大圈,圍着中間高高壘起的柴堆。
那上面,層疊交錯放着百十來顆頭顱,人類的頭顱。
乾涸的血跡虯結的鬚髮全然看不清本來面目,但臨死前一霎那的驚恐憤怒兇殘所交織成的扭曲卻清晰可見。
一隊身上鎧甲已被血漬污跡掩蓋得不辨本色的軍人整整齊齊站在一側,人人帶傷個個狼狽,然而那股英武昂然之氣卻像是連頭頂上的驕陽亦要避其鋒芒。
當先者,黑衣黑甲憔悴不似人形,唯有那雙眼睛,銳利若蒼鷹。
那個名字在宋小花的胸口舌尖輾轉徘徊了千遍萬遍,可就是呼不出口。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扼住,氣息難繼。
周圍很安靜,只能聽到沉重的呼吸,還有火苗在風中的獵獵畢啵,一種壓抑到了極致的情緒,隨時即將噴薄而出。
那人手持火把,揮臂一揚,正欲將柴堆點燃,忽然似有所覺,停住,側身,只見一個素白的身影正緩緩邁出人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
髮鬢衣裙皆凌亂,鞋上身上滿泥斑,面容潮紅呼吸急促,眼中的淚光彷彿正在被烈焰炙烤,有一層濃郁的霧氣,但,永不會凝結滑落。
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隻有幾個彈指,她來到一臂的距離間,伸出手,開口輕輕道:“給我。”
遞出火把,沒有半分猶豫。卻在放開的同時握住了她的另一隻手,緊緊的。
垂下眼簾,深吸一口氣,迅速轉頭,直視着那些猙獰的臉孔。
便是他們,將屠刀砍向手無寸鐵的百姓。便是他們,殺了她的家人。便是他們,將她血脈相連的骨肉親情化爲永遠不能碰觸到的一捧黃土……
死有餘辜!
手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量讓身體不再顫抖,火把穩穩點向乾枯的木樁,頃刻之間,如血的火焰騰空而起,熊熊燃燒。空氣中瀰漫着血腥焦爛的氣息,幾股濃煙四散逃逸。
“犯我大宋者,殺!”
“殺!”
“殺!
“殺!”
原本溫潤的嗓音,此時沙啞如礫石,帶着金戈相擊之音。
轟然而應的三聲‘殺!’,破雲霄,達九天,悲愴蒼涼而決然難撼。
哥哥嫂嫂小侄兒,大仇得報,你們,可看到了嗎?
擡頭望着天空悠然舒捲的白雲,淚珠兒終於自眼角滑落。
人羣中的元昊一直定定地凝望站於鐵甲中間的宋小花,在翻卷的火舌前昂然而立,瘦弱單薄得仿若隨時會被大風吹折,會被烈焰吞噬,然,這黑髮白衣的身影卻自始至終沒有晃動過分毫。
眸中有華彩閃過,她,竟不再是那個需要被細心呵護的幼苗被養在閣中的花朵,這樣的她,更有資格陪在他的身邊,看他,征伐天下!
作者有話要說:我家小花又活過來了!這一回,纔是真真正正地活過來了!這樣,未來的生活才更懂得去爭取去珍惜,纔會更幸福哦~
正所謂,沒有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嘛~哦吼吼吼……
PS:我記得有位親曾經說起過‘纏足’這個問題,特地查了一下,纏足始於五代末到宋初年間,不過一直到南宋末才真正大面積流行開來的,所以,我們的小花還是完全可以用一雙大腳丫子自由自在狂奔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