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衆人離船之後,楊素留了下來。
大船二樓廂房,
陳淑儀在一旁爲兩人泡茶,楊素特別喜歡喝茶,與精通茶道的陳淑儀有共同話題。
抿了一口茶水後,楊素澹澹笑道:“關東地區多豪族,糧食大部分都在他們手上,你可以借,但不能搶。”
他現在對於楊銘,還是比較瞭解的,心知楊銘寧願對門閥動手,也不願意爲難百姓。
想要解決糧食不足的問題,只有這兩個方面,楊素幾乎想都不會想,就會選擇從百姓手裡徵調。
他能惹得起門閥士族中的任何一人,但不敢招惹整個門閥。
楊銘是他的孫女婿,所以他必須要好好規勸,免得楊銘走錯了路。
關東,就是函谷關以東地區,差不多就是河南山西一帶的地方。
楊銘皺眉道:“眼下只是一個河內郡,糧食供應就少了一半,如果其它地方也有這種問題,糧食問題不容樂觀。”
“其它地方肯定有問題,”楊素笑道:“殿下當初提出的十六策,其中有一條,是保障民夫糧食供應,其實是有些想當然了,糧食永遠都是不夠的,你就是將四大倉的糧食都徵調過來,也不夠,殿下信否?”
楊銘愣了愣:“請越公解惑。”
楊素微笑點頭:“一個饅頭是一頓飯,一張胡餅也是一頓飯,四菜一湯還是一頓飯,人的肚子都能裝下,只是分飽飢而已,糧食少,吃的就少,糧食多了自然就會多吃,其實是一樣的,所以老夫認爲,除了石工、瓦匠等力工之外,其它民力,每人每日,三張胡餅足矣。”
“三張胡餅?”楊銘愣道:“這也太少了點吧?”
楊素搖頭道:“多了,咱們能供應的起嗎?三張胡餅,基本可以維持每日消耗,老夫曾經計算過,如果每人每日五張餅,只怕不足四個月,就會斷糧,那時又該如何呢?”
“殿下不要認爲老夫濫用民力,他高熲修大興城的時候,也是這樣,六十萬人造東京,六十萬張嘴,這些嘴巴平日裡都靠自己解決,但現在,統一由朝廷解決,朝廷也難啊。”
楊銘心裡清楚,人家這是從實際角度出發,來指點自己,但三張餅,也太說不過去了,怪不得你修仁壽宮死了那麼多人。
楊銘知道,他的每一個決策,都要慎之又慎,因爲這關乎六十多萬人的飲食問題。
“肉食幾日一供?”楊銘問道。
楊素道:“十日最佳,每日入夜,加一頓稀粥。”
“少是真的少,如果我們跟關中地區的豪族借糧,越公以爲能借到多少?”楊銘又問。
楊素忍不住笑道:“我說借糧,不過是擔心你強行徵調的敷衍之辭,實際上,借糧也不好借,首先,以誰的名義借?朝廷?你沒有這個資格,你自己?你也沒有這麼大的面子。”
確實,別看楊銘是親王,真要動世家利益的話,人家可不會任他擺佈。
借糧?大家都不傻,誰也知道借出去的東西想要回來,可沒那容易,大多情況下是打水漂。
再說了,楊銘也還不起,他不可能以朝廷的名義徵調,楊廣可沒有給他這個權限。
他當初哪能想到,還沒到洛陽,就已經有一個天大的問題,擺在他面前,不用說,河東郡竇彥和裴熙載那邊,只怕也是這個情況。
見楊銘陷入沉思,楊素好心提醒道:“殿下還是要多顧及自己,你替民夫着想,可沒有人替你着想,京師那邊,陛下可是等着你交差呢,這個差事辦不好,殿下今後在朝堂上,舉步維艱。”
人家這話,已經很含蓄了,楊銘知道,東京營造出問題,老爹不會輕饒他,但是糧食供應,似乎已經成了一道無解之題。
關東豪族頗多,首推弘農楊氏、洛陽元氏、洛陽獨孤氏、洛陽長孫氏、滎陽鄭氏和陳郡袁氏。
這幾家,都有大量子弟在朝中入仕,除了袁氏之外,其他都屬於關隴貴族集團。
楊銘如果找他們商量其他事情,都好辦,借糧?免談!
正所謂百分之一的人,擁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財富,這些家族的糧食儲量,是一個天文數字。
但是不能動。
至於楊銘那點家產,拉過來還不夠塞牙縫呢。
楊素以爲自己已經將楊銘說動,於是跟一旁的陳淑儀聊起了茶道的問題,殊不知楊銘腦子裡,還在打世家的主意,
當然,最大的那幾家,他也沒膽子動,但是找一些小地主的麻煩,還是可以的。
那麼問題來了,怎麼收拾地主呢?
一直呆坐到傍晚,楊銘都沒有想出一個法子。
掌燈之後,楊銘來到二樓甲板透了透氣,聽操船的水手說,今夜會放緩船速,以求在明日午時左右,抵達砥柱山,那裡太難走,如果晚上通過,必然出事。
這時候,李秀晴從艙內走出,給楊銘披了一件衣服:
“夜裡寒涼,殿下還是要小心的。”
楊銘收拾一番情緒,轉頭笑道:
“我問你一個問題啊,答出來有賞。”
李秀晴甜甜一笑,一臉期盼道:“殿下請問。”
楊銘道:“如果你想從一個人的手裡,拿走一件東西,最好用什麼辦法呢?當然,不能用偷搶等手段。”
李秀晴堵起嘴巴,冥思苦想,片刻後,說道:
“我好像想不出來啊。”
楊銘微微一笑,擡手拂了下她的鬢角,道:“外面冷,你回去吧。”
“不過嘛”李秀晴握着楊銘的手腕,一臉天真說道:
“小時候,如果我想從建成那裡弄走一件東西,我會謊稱是阿爺阿孃的主意,因爲只有這樣,建成纔會老老實實交給我,至於其他人,我沒有拿過他們的東西,所以不懂。”
楊銘一愣,似乎忽然間把握到了什麼,可是一下子也想不出來。
“你先回去,容我一個人靜一靜,”楊銘道。
李秀晴俏皮笑道:“那麼殿下還有賞賜嗎?”
自打和楊銘行房之後,李秀晴倒是越發與楊銘親近起來,雖然平時依然少言寡語,但在楊銘這裡,還是非常多話的,她幾乎每一個小動作,都像是在撒嬌,可偏偏她的本意不是要撒嬌。
楊銘哈哈一笑,擡手一掌拍在對方tun部,後者尖叫一聲,趕忙捂着臉往楊銘懷裡鑽:“小心被人看到。”
“回房間等着我,”楊銘輕輕親吻她的額頭:“不要穿衣服。”
李秀晴嬌嗔一聲,一臉羞紅的跑回了艙內。
就在剛纔,楊銘已經想明白該怎麼做了,他是從李秀晴的那句話裡,突然領悟到的。
想從豪族世家手裡拿東西,那麼就要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讓他們把東西交出來。
】
這個理由,只能楊廣給,楊銘沒這個本事。
歷史上,楊廣登基之後,便下詔免除婦人、奴婢、部曲的賦稅,同時也不再給婦女,奴婢、部曲授田。
這個政策,對所有世家都是極大的打擊,但是歷史上,世家反抗力度卻不大,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這一政策,幾乎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將大面積的田畝收歸國家所有,由國家統一再分配。
但是眼下,楊廣還沒有這個念頭。
如果自己寫一封奏摺,陳述此事,然後遞送京師,老爹會怎麼想呢?
削弱世家,加強中央集權,絕對是老爹楊廣的本意初衷,所以楊銘打算試一試。
於是他返回艙內,叫來徐景和陳淑儀,準備筆墨,
奏摺得他親自寫,陳淑儀文采不錯,可以幫着潤色。
奏疏中,提及了河內郡缺糧的事情,以及楊銘對各州、郡、縣供糧的擔憂,所以申請,暫時在關東地區,免除奴婢、部曲授田,爲期兩年。
這裡面,他沒有將婦人加進去,因爲這一項,主要針對的是老百姓。
而楊銘之所以奏請兩年免除,是因爲他不想背太大的鍋,因爲一旦楊廣同意,必然會在朝會上指出,這是秦王的奏請,朕也覺得比較合適,可以推行。
那樣的話,各大門閥就會恨死楊銘,但是隻有兩年的話,那就是一點皮外傷,不算傷筋動骨,各大家族對楊銘的敵意,也不會有那麼大。
一旦免除授田,那麼今年這些田畝的賦稅,就都歸國家所有,雖然收稅是在年末,但楊銘完全可以先和各地糧商借一些糧,賦稅收上來歸還,這叫寅吃卯糧。
收歸國家的田畝,會有當地主官統一再分配,那就是豫州牧楊暕了,而楊暕現在,已經在趕赴洛陽的路上。
自己兄弟嘛,好打交道,由官府背書,那些糧商不借也得借。
書寫奏疏的整個過程,徐景和陳淑儀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因爲奏疏中的內容,對他們倆來說,有點駭人聽聞。
楊銘寫完之後,環顧兩人,笑道:“千萬不要傳出去。”
兩人同時一呆,忙不迭的點頭。
以蠟封好之後,楊銘交給徐景:“讓陳奎從王府部曲中挑個得力的,儘快送抵京師長安驛,由那裡上呈陛下。”
長安驛,有內侍省的宦官常年留駐,只要是直呈皇帝的奏疏,都由他們遞送皇宮。
隨後,楊銘舒舒服服的伸了一個懶腰,望向一旁佇立許久,翹首以盼的陳淑儀,笑道:
“回去睡吧,今晚我在阿女那裡。”
陳淑儀一臉失望的聳了聳肩,轉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