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壽三年,六月初三。
楊堅召集百官,在仁壽宮舉行朝會。
御史大夫樑毗(pi),又特麼上奏了:
「竊見左僕射,越公楊素,幸遇愈重,權勢日隆,搢紳(有官職或做過官的人)之徒,屬其視聽陛下若以素爲阿衡,臣恐其心未必尹尹也」
阿衡就是尹尹,阿衡是尹尹的尊號,阿就是「倚」,「衡」是「維持」,合起來的意思就是「國家的倚靠」,他是商朝的開國元勳,右相國。
樑毗這句話的意思是,您把楊素當作國家的倚仗,但楊素未必是尹尹這樣的忠臣賢臣。
話說的不算重,其中深意卻非常刻薄狠毒,這是文人的一貫尿性。
楊堅是什麼反應呢?
大怒!勃然大怒!
但不是針對楊素,而是針對樑毗。
他在朝會上,當着衆人的面,令衛士抽了樑毗幾鞭子,並且質問他:
「誹謗大臣,汝可知罪?」
我不知罪,我沒有罪,樑毗表現的大義凜然,繼續上奏:
「素既擅權寵,作威作福,將領之處,殺戮無道,又太子及蜀王罪廢之日,百僚無不震悚,惟素揚眉奮肘,喜見容色,利國家有事以爲身幸。」
他這是在拿楊勇和楊秀說事,意思是楊素見到他倆出事,很高興,還暗指楊素天天盼着國家出事,他好藉此上位。
楊堅猶豫了。
正好這個時候,柳述又站出來了,說是就任吏部尚書之後,翻閱各方官員典籍,發現天下官僚,半出越府,人人只尊越公,而不知至尊也。
這話一出,沒人敢替楊素求情了。
而楊素也知道,自己早晚都會有這麼一回,所以他表現的非常坦然,說什麼自己舉薦官員,也是爲大隋用人,爲至尊選拔人才,絕對沒有私心。
楊堅當然不會責備他,畢竟楊素跟了他二十多年,君臣情意仍在,只不過楊素現在的地位,太高了,楊堅不喜歡。
於是他道:「僕射,乃國之宰輔,不可躬親細務,但三五日一度向省,評論大事。」
意思就是說,雞毛蒜皮的小事,你以後不要再管了,隔三岔五參加朝會,參議大事即可。
那麼,什麼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呢?舉薦官員肯定算。
這個度,楊堅知道楊素會把握好的。
楊素坦然受之,他早就預料到這一天,從此抱恙在家。
太子楊廣意識到了危機,打算給柳述挑刺下絆子,不過卻被裴矩及時勸阻。
【鑑於大環境如此,
楊堅最後那句話,也連累了蘇威,因爲蘇威是尚書右僕射,於是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也應該隔三岔五參加朝會呢?
帶着疑惑,蘇威剛剛離開仁壽宮,後腳柳述就騎着馬追來了。
「樑毗所針對者,惟楊素一人耳,邳公切勿多心,朝會議事,還需仰仗您啊。」
蘇威什麼人,隋初四貴之一,擔任過太子少保、門下省納言、度支尚書、大理寺卿、京兆尹、御史大夫、民部尚書和吏部尚書。
大隋中樞衙門,他一半都幹過,早就把楊堅看透了。
所以自然能夠看出,柳述肯定是奉了至尊命挽留他,不然兩個僕射都回家,政務還幹不幹了?
太子楊廣是聰明人,心知自己最大的兩個助力,阿孃和楊素,都不在了,那麼他今後必然要小心謹慎。
所以他刻意屈身,拜訪了賀若弼與史萬歲兩個軍方大老,希望能拉近
一些關係。
他還是很有預見性的,知道自己應該和軍方打好關係,所以眼下關頭,實在不宜同意長子廢妃的請求,因爲楊昭的老丈人崔弘升,現在還是驃騎大將軍。
不過他將宇文述的女兒宇文察敏,給楊昭做了側妃
軍用艦船所需的木料,以松木杉木最佳,實際上,柚木纔是最上選。
可惜,大隋沒有柚木,這玩意分佈在緬甸泰國這些地方,目前大隋還沒有引種,甚至不知道柚木是造船的最佳材料。
直到明朝鄭和下西洋,這玩意才被引種至雲南廣西福建一帶,因爲是熱帶樹種。
大隋造船,還是松木杉木,而最適合運輸的大料,都在蜀地,做爲長江上游最關鍵港口的巴東郡(重慶奉節縣),便成爲長江水路最大的木材集散中心。
木材這玩意,向來都是能水運就水運,陸路運輸,費老勁了。
楊素當年建造五牙大艦,就在巴東郡。
所以周仲謀拿着總管府的批文,調用了都水署的運船,派心腹前往巴東郡購買木料。
楊和做爲總管府兵曹,也參與其中,他很多事情都不懂,好在肯用心去學,雖然看起來手忙腳亂,但事情處理的大致還算妥當。
正如蕭摩訶是楊銘用來制衡李靖的一樣,他不會讓周仲牟一個人總領水軍事務,所以必然要安排一個合適人選,做爲輔助。
這天傍晚,楊銘特地派人將沉氏請來。
沉氏剛進內苑,便被楊茵絳熱情的挽起手臂:「殿下等娘子久矣,快隨我來。」
事實上,沉氏一開始並不知道楊茵絳是誰,所以不知該如何稱呼,但是從對方的容貌氣質來看,多半就是傳聞中越國公的嫡親孫女,河東王的正妃了。
端的是貴氣逼人,姿容無雙。
江陵沉氏,世代以漕運爲生,楊銘出任荊州總管後,將家主沉氏婦人的小叔子沉綸,任命爲江夏縣尉,而且第二年江夏郡的科考名額,也將沉家三名子弟報了上去。
大隋科考,每年的年初由各州郡長官上報,然後在五月份的時候,會招這些士子入京面試,先過吏部那一關,其中出類拔萃者纔會過楊堅那一關。
房玄齡就曾闖關楊堅。
大隋目前只有兩科,秀才科和孝廉科,考試的方式分爲口試、策試、試雜文三類。
各科考試後分甲、乙兩等,錄取後再按照等級授予官職。
口試,就是先帖文,再口試,帖文是統一題目,看考生誰答的好。
策試,是臨時出題,多和時政有關,讓考生闡述對策。
試雜文,其實就是有命題的作文,種類有箴(規勸告戒文)、銘(自勵自警文)、贊(頌揚功德文)、賦(誦讀吟詠文)、論(評論辨析文)、頌(讚美祝頌文)、誓(約束誓言文)等文體。
因爲太雜了,所以叫雜文。
楊銘的這個「銘」字,就是寓意自勵自警,自勉自律,可不是隨便取的。
想要闖過這三關,必須多讀書,不僅僅要死記硬背,還要通曉文章立意。
楊銘當年,曾經送給沉氏很多書籍,讓她謄抄,以供家中子弟研讀。
大隋科考內容,基本都是從那些書裡面出題,楊銘等於是悄悄給他們開了個後門。
但可惜,商人世家終究是商人世家,他能背下來,但是不懂什麼意思。
楊銘舉薦的三名沉氏弟子,只有一個獲了個乙等,勉強算是及第了。
吏部那邊本來斟酌之後,打算讓那小子去南蠻之地當個沒有品級的縣主簿,後來被楊銘給壓下來了,走了楊恭仁的門路,給這小子弄
了個襄陽郡兵曹,正九品的芝麻小官。
吏部侍郎楊恭仁是廣平王楊雄的長子,楊雄管楊堅叫族父,也就是楊雄曾祖父兄弟的孫子,所以他們跟楊銘是本家。
本家人好說話,安排個芝麻小官,就是擡擡手的事情。
沉氏就坐之後,一臉慚愧,去年家中三名子弟,只有一名勉強及第,還是拖楊銘的福,才任職襄陽,而今年江陵郡的三個名額,楊銘還是給了她們家,這讓她有點無地自容,感覺有負楊銘的栽培。
尤其是王妃隆情盛意,更讓她羞愧難當。
楊銘笑道:「沉渠還是不錯的,能夠考中乙等,顯然是下了功夫,學海無涯非一蹴而就,慢慢來吧。」
沉氏一臉慚愧道:「殿下擡舉了,還是我們不爭氣,給您丟人了。」
「娘子這話說的,」楊茵絳就坐在她一旁,笑道:「沒有誰能丟殿下的人,殿下授汝以漁,能否得魚,只在你們,要說丟人,也是你們丟自己的人。」
這話雖然是笑着說出來,但是沉氏精明,一下子就聽出對方是在提醒她的語病,趕忙起身請罪:
「是妾身說錯了話,還望殿下、王妃海涵。」
楊茵絳笑着擺了擺手:「無需慌張,你要知道,殿下能讓你進內苑,自是沒將你當外人,既然不是外人,就不用這麼拘束。」
沉氏心驚膽戰,這王妃說出來的話,句句如刀,看似親近,實則警示之意頗濃。
這時候,楊銘笑道:「本王安排沉渠出任襄陽縣兵曹,實則是希望他去襄陽水軍督造艦船,聽說沉渠的父親,是荊州一帶有名的造船工匠?」
沉氏趕忙點頭:「回殿下,我們沉家漕運起家,族內弟子多有操舟能手,既知船性,自然懂得修造工藝。」
操舟能手,可不是指拿個木漿會划船的行家,而是熟知長江水性、擅於駕駛、精通管理、瞭解水路航運的船老大。
楊銘笑道:「沉渠今年也十八歲了,爲何尚未成親呢?」
沉氏道:「曾有一妻,難產而死。」
「原來是這樣,可惜了」楊茵絳頗爲遺憾的看向楊銘:「夫君當爲他謀一門親事。」
楊銘皺眉道:「並沒有合適人選。」
「有的,」楊茵絳甜甜一笑,看向沉氏道:
「王府有一美人兒,來自江南,本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可惜家逢不幸,淪落至王府,冰清玉潔之身,相貌上等,我見猶憐,不妨就配給沉渠做妻如何?」
沉氏是懂事理的,趕忙起身謝恩。
她自己本身,就是秦王楊俊府上的侍女,被賞賜給了當時的家主沉興做妾,後被扶爲正妻。
爲什麼一開始是做妾呢?因爲她被楊俊享用過,不是完璧之身,不能給人家做正房。
楊銘這麼做,當然有監視沉渠的意思,畢竟他完全不瞭解這個人,甚至見都沒見過。
「喜事一件,當飲一杯,」
楊銘端起面前的酒杯,朝沉氏舉了舉,然後喝掉。
當沉氏離開之後,楊茵絳來到楊銘身邊,說道:「二哥送給你的五位美人,你覺得送哪個合適?」
楊銘無所謂道:「你自己定吧,哪個都行,但是你要調教好。」
「我還以爲她們五個裡面,會有你中意的呢?」楊茵絳故意逗弄道。
楊銘呵呵一笑,沒有答她。
毫無疑問,那五名江南女子,都是少見的絕色,小家碧玉,秀色可餐,可知楊暕是有眼光的。
準確來說,是探花郎張小寶有眼光。
楊銘見色不動心,這一點讓楊茵絳非常開心。
實際上在大隋,
尤其是王侯公卿,正妻很少會管丈夫沾花惹草,因爲也管不住。
這是男權社會,女人地位太低,出身不好的更是需要依附男人才能活下去,所以丈夫在外面怎麼耍,一般不會在意。
秦王俊是個例外,甚至是典型,他竟然被自己的正妻,因爲妒忌而毒害,可知他玩得有多花。
楊茵絳嫁過來的時候,也帶了兩名媵妾,不是楊玄感的女兒,而是楊玄縱的庶女,像這類媵妾,楊茵絳巴不得楊銘早點享用她們。
但是其她女人,楊茵絳就不樂意了,裴淑英和陳淑儀除外。
今晚她有正事要做,所以楊銘會睡在裴淑英那裡。
寢室內,一名叫殷福子的侍女被帶到了楊茵絳面前,她是楊暕送給楊銘的五女之一,江南新安郡休寧縣(黃山市休寧縣)人士,父親曾做過縣令,得罪人死於流放途中,家中女卷全部淪爲***。
她因爲生的好看,被一個奇貨可居的商人買下,幾經流轉,落到了楊暕手中,至今仍是完畢之身。
像殷福子這樣的女子,其實是一種貨物,又或者禮物,打小就被買主調教過了,爲的就是將來拿去送人,好達成某種目的。
因爲她是罪臣之女,屬賤籍,是不能嫁人的,只能成爲他人的玩物。
脫離賤籍是一件非常麻煩是事情,不過楊茵絳這邊已經都處理好了,給她改爲良籍,賜名殷福女。
「本宮已經給你安排好了,除了改爲良籍之外,還給你找了一門親事,以後你也可以像其她女子那樣,嫁人生子。」
這對於一個賤籍的女人來說,無疑是天大的恩惠,因爲從今以後,她就可以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了。
殷福女失聲痛哭,跪在楊茵絳面前,不停磕頭。
「起來吧,」
楊茵絳澹澹道:「你從王府嫁出去,那麼這裡就是你的半個孃家,被人欺負了,或是受了誰的委屈,只管來找本宮,本宮自會爲你做主。」
殷福女感激涕零道:「王妃對奴婢有再生之恩,當牛做馬無以爲報。」
「傻丫頭,本宮不需要你什麼回報,今後好好相夫教子便是,」
說着,楊茵絳將沉渠的出身來歷講述出來,當殷福女知道未來丈夫竟然還是一位有着官身的世家子弟之後,心中更是欣喜萬分。
「來,把衣服脫掉,讓本宮瞧瞧你的身子,」楊茵絳笑道。
脫衣服,對於殷福女來說,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她已經脫過太多次了,很多男人都看到過她的身子。
片刻後,一不掛絲的她,站在了寢室中央,楊殷絳伸出手指,在她身上來回拂拭,轉了一圈又一圈。
事後,她令身旁侍女驗明證身,看看對方是否確屬完璧。
「不錯,很光潔的身子,皮膚也非常好,真是上天卷顧,連本宮都有些羨慕呢,」
殷福女趕忙道:「奴婢與王妃相比,如螢火之於皓月。」
楊殷絳笑了笑,示意她穿上衣服:「女子首重貞潔,記住了,從今天開始,除了你的夫君,不準任何人脫下你的衣服,否則的話,你便跳井死了吧。」
「奴婢寧死,也當守住貞潔,」殷福女再次跪下,叩謝大恩
沉渠和殷福女成婚當天,夫妻倆朝着總管府方向拜了三拜。
現在整個江陵都知道,沉家抱上了河東王這顆大樹,登門賀喜者絡繹不絕,就連郡守慕容三藏都去了。
元崇載來到荊州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見楊銘,事後便走馬上任,出任鄂州刺史。
楊銘心裡清楚,自己沒有多少時間用來培養下屬,眼下這幫人,大多都會將他視
作一生的貴人,只要自己不出事,他們就不會改換門庭。
六月初,裴矩來信了。
信中說,大概在去年三月份的時候,越公府新進了一名下人,是個***,裴矩之所以盯上這個人,是因爲他查到,對方曾在斛律孝卿的府上,做過馬伕,而且這個人的口音當中夾雜着一絲相州口音。
相州也就是鄴城一帶,鄴城是舊齊的首都,後世的邯鄲西面,安陽北面一帶。
因爲當年相州總管尉遲迥叛亂,所以楊堅在開皇元年,將鄴城燒成了廢墟,城中百姓大部分都南下遷徙至安陽縣。
這一帶的口音,非常好認,尤其是裴矩更容易認出來。
楊素府上有什麼人,他都能知道?楊銘目瞪口呆,自己這個老丈人是真特麼陰啊,你怎麼敢在楊素府上安插線人?
還有斛律孝卿府上,也有你的人?
你是內史令啊,不是廠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