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瞥他一眼,“我可不知道什麼河燈。”
榮烈呵地低笑,擡首目光似灼灼,“思思,你莫要騙我。金鑾殿上,我一看那‘胡漢一家’便知那河燈是你的。不僅如此,我還知道司馬陵的太子書房中,那副推鬆小令也是你所寫。還有,建熙帝張榜天下尋而不得的丹青妙手,那副驚豔百花會的《蒼鷹圖》也是你所畫。”說着輕笑擡眉,“這可不是我查的,乃是天意讓我知。可惜的是,那副畫卻被俊兒得了去,我這做長輩的倒不好同他爭搶。”
明思也知瞞他不過,遂不多言,端起夜光杯飲了一口,垂眸輕聲,“昨夜你同五哥都說了些什麼?”
榮烈笑了笑,也端起酒杯,徐徐飲了一口,擡眸靜靜看向明思,“你的身世。”
明思眸光驀地一顫,怔住。
榮烈定定看着她,語聲卻輕緩,“我的確查了些,生了些疑心。你不喜歡我查,我便不查。可此事關乎於你,若是不弄清楚,卻是如鯁在喉。我便去問了你五哥。他也未說太多,不過是默認罷了。他說,若是你願意,自會親口告訴於我。”頓住,語聲又輕了些,“那日在你書房,我見你同他親近非常,心裡實有些不是滋味兒。後來得知有關你身世的疑竇,我便猜到若身世是真,你們兄妹二人定然是早已知曉。思思,我去問了他,你可生氣?”
這一問,明思卻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生氣麼?
好像沒有。
不生氣麼?
卻有些許的不舒服。
明思默然不語。
“有些不高興,是麼?”榮烈輕輕笑了笑,“你並不喜歡旁人不經你同意便去查證同你有關的事。”一頓,挑了挑眉,“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你究竟不喜歡的什麼?不是不喜歡旁人查你,而是你不習慣旁人離你太近。你不喜歡別人將你看清,所以你總是在害怕,總覺着別人察覺到你的秘密便會看穿你的心事,也就會離你太近。而你,不習慣他人靠近你,對麼?我若沒說錯,你有許多事連秋池也是不知的,譬如你的身世,我說得可對?”
明思擡起眼簾,“我不覺着這些事一定要告訴旁人。這是我自己的事,也是過去很久遠的事,並無提及必要。”
“不,你說錯了。”榮烈輕輕搖首,脣邊一縷笑意溫潤,“我原先也是這般想的。可現在方知,若是你心裡真有那一個人。你會很想知曉她的一切,也會很想將自己的一切同她說。你從前未想過告訴他,是因爲你並未真正讓他入心。而今,你也並未真正讓我入心。我想知曉你,也想告訴你,那是因爲,你已入我心間。”
夜色如水。
榮烈的眉宇間溫柔亦如水,深邃的眼,挺直俊秀的鼻,明明輪廓若雕塑明朗,此際卻是一片溫情脈脈。
對視間,明思有一瞬間的怔忪。
這個男人時而溫情謙謙,時而戲謔淺淺,可無論如何的言辭表情,他其實都在步步緊逼的,堅定而直接的將自己層層剖開。不論那剖開後的,是自己本身知曉的,還是說是自己也許知曉卻仍故作不知的。
明思將目光從榮烈臉上移開,緩緩地投向庭院中,眸光着落在夜空中的一點。黑亮幽幽的點漆烏眸中,眸光有些朦朧不明,“你怎麼就能確定我就入了你的心?你說你沒有喜歡過別的女人,那你怎就能確定你是真的喜歡了我?我並不如何美貌,明汐、溫娜兒都比我美得多。論身份,我是再醮之婦,此際你娶我,許多明眼人心裡皆能猜出這其中幾分內情。可若說你真的看上了我,恐怕會貽笑大方。無論是西胡王庭還是這諾大京城,想嫁你的名門貴女只怕比想入宮的都多。我生性是真的擅妒,莫說是三妻四妾,即便是三心二意,我也是容不得的。可我如今的情形,你也清楚,別說是生兒育女,能如此刻這般活動自如的時候,只怕也未必長久。”停住口,轉首望着榮烈,若水清眸中,沒有自憐,也無自苦,惟有平靜,“你說喜歡我,你如何能自知?”
這幾日間,兩人相處時間並不少。
可大多時候,都是榮烈在說,明思卻很少開口。偶爾出聲,也是能一句說完絕不會多半句。
像今日這樣說了這般長的一段,乃是絕無僅有。
榮烈的眸光有一剎那的波動,在聽到明思前面一大段後,他本生出了許多想說的話。可在最後觸及明思的目光後,他明白了。
明思這段話,並非是質疑,也不是拒絕。她是真的不明白,不懂。她不明白所謂入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也不懂真正的喜歡。
若換做其他人這樣問,旁人定會嗤笑。一個曾嫁人又曾和離再嫁的女人,竟然不懂男女之情。
可榮烈卻是身有同感,所以,他在第一刻間,就明白了明思的感覺。
因爲,他自己也是在這兩月間,才漸漸明白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說不清,描不明,可你卻深深知道它的存在,知道這種感覺是因另外一個而存在。它在你心間百轉千回,輾轉繾綣,讓你喜憂滿滿。
明思還在看着榮烈,一雙眸子水潤亮澤,宛若上好的水晶般清澈剔透。
她不是不信榮烈,可榮烈說的這些話太過虛幻,她也想竭力卻尋找和想象這樣的感覺,卻是想象不出。
不是沒有看過愛情,如段譽對王語嫣,如阿朱對喬峰,如楊過對小龍女……可她也曾仔細的分析了,段譽對王語嫣那純粹是皮相的迷戀,而阿朱對喬峰更是一場不合時宜,至於楊過對小龍女,在她看來,卻是更多是源自孤苦無依下的依賴。
愛情是一種精神的物質,可是卻太容易受到其他方面的影響和滲透。越是複雜的人,只怕越是不容易分清自己的感情。
詩書文集中的愛情的確被描述的很美妙,可明思卻認爲,這世上,真正的愛情的確的存在,可有幸能得到的人,卻是太少。相比而言,像四夫人和四老爺這樣性子相對單純和簡單的人,也許才能真真正正去拋開一切雜念,不受外界影響,只跟着自己的感覺去喜歡,去愛。
而像她這樣的人,好像真是會很難……
看着明思波光清透的盈盈一雙秋水清眸,榮烈一瞬間便覺得心房倏地柔軟之至。
輕輕一笑,他長身而起,走到明思身前,明思的眼中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疑惑。榮烈卻忽地伸手擡起明思的下頜,驀地俯身而就,明思一呆,忘了別的動作,卻條件反射的閉了眼。
下一瞬,緊閉的眼簾上傳來柔軟而溫熱的綿軟觸感,肌膚相觸那一剎,明思只覺心房中的一顆心騰地驚跳起來,她整個人也跟着身形一顫,耳畔好似傳來了自己不能遏制的劇烈心跳,“咚咚”有聲!
眼簾上的脣離開了,可熟悉的男子氣息,清冽而乾淨,卻滿滿地充盈着鼻腔,鋪天蓋地一般襲來,每一個呼吸進間都避無可避。
大約是酒勁兒上來,明思只覺臉頰有些發燒,不知爲何,卻是不敢睜眼。
頭頂傳來榮烈從喉間溢出的低低笑聲,溫熱的呼吸熱氣噴灑在耳際。只聽榮烈的聲音似嘆息,“你怎能說我不確定?就這般親你一下,這顆心便歡喜得快要跳出來了……宛若自己得了天大的便宜,可得了這便宜還只覺不夠,還想得更大的便宜,卻又怕主人家不着惱,只能死死忍住——你怎能說我不自知?思思,你真錯了,我再清楚不過了。從未如此的清楚過——不論你美不美,不論你什麼身份,不論將來如何,只要是你,只要你願意,那其他的,都只交給我就好。”
熱切的呼吸在耳旁,溫柔的低語在耳畔,明思只覺今夜的酒有些後勁過於醇厚,非但讓她的臉愈發發燙,也讓她的心有些跳動失衡。
她竭力減少呼吸的幅度,可榮烈身上的氣息卻似無孔不入,讓她有些呼吸不勻。
努力定住心神,她輕輕地睜開眼,榮烈的手指還輕輕託着她的下頜,指尖溫潤的熱力沁透進肌膚。察覺到這一點,又讓她的心不自在的失挑一怕。
榮烈微微傾身與她眸光相對,這本不是一個常態的姿勢,可他做出來卻是自然優雅之極。
幾縷長髮隨着他的動作傾下,夜風中,若茶褐色的絲緞一般柔柔拂動。宛若他此際深邃的眸中,那正陣陣顫動的波光一般。
“你的臉紅了。”榮烈忽地輕聲。
明思一怔,下一刻,臉上只覺更燙了幾分。
“更紅了,”榮烈喉間低笑。
琥珀眸光剎那間光芒閃耀變幻,霎時流光溢彩,宛若漫天星光沉聚其中,又似生出漩渦般的勾魂攝魄。
這一刻,明思才真正明白了何謂西胡最美的一雙眼。
驀地呆怔,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一霎不霎,竟忘了眨眼。
榮烈凝視着,似乎也挪不開視線。須臾之後,他驀地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語聲倏地低沉沙啞,“你再這般看我,我就當你是同意我繼續佔便宜了……”
明思猛地心神一震,回神過來,猝然站起身,退後一步,好似安全了些。
平復了下呼吸,她故作鎮定道,“時候不早了,都回去歇息吧。”
榮烈直起身,緩緩收回手,垂落身側,並無赧然之色,脣角輕輕勾起,眸光晶瑩,柔聲一字,“好。”
今晚,他真正是收穫頗豐。
也許會難眠,可也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