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闐上門,走了進去。
在牀前兩步遠站定,輕輕啓口,“你的傷好了?”
撿回他時,他的內傷很是嚴重。背後一大片都是淤青,中心處甚至是青黑色的。從傷處判斷,應該是被什麼重型武器撞擊而成的。
明思粗通藥理,也沒敢請大夫來。而是自己到山下醫堂描述了一番,只說是家中親人被巨石擊中,受了內傷。那老大夫也樂得不用進山,在明思保證過後,便按明思所說的症狀配了藥。
不成想,秋池的傷的確是被重武器擊中了背部,故而,按大夫的方子服用了幾日,傷勢便緩過來了,人也清醒過來了。
明思又下山去轉了方子,又是七八日下來,秋池感覺身體也好了六七分。
聽明思這麼一問,秋池點了點頭,按了按胸口,“如今已經不疼了。”
明思上前,“我看看後面。”
秋池一怔,停了一瞬,便順從轉過身子,將襖子取下,又將中衣褪下,露出背部。
明思一看,傷處的青黑色已經退了不少,但還是有海碗大的一片,顏色甚是猙獰。
伸手一按,秋池的身子便倏地一緊,有些吸涼氣的聲音傳出。
明思垂了垂眸,“還沒好,躺着吧。”
說完,便要轉身,方轉過身,還未擡步,便聽得秋池急急道,“這些許外傷不礙事——”
明思驀地轉首,靜靜地看着他,“外傷未好,內傷也未痊癒,而且你腦子如今也記不得東西—”停住,淡淡笑了笑,“還是等你再好些再說吧。若真想活動,就在這屋子裡走走。”
秋池怔了怔垂眸,“四兒姑娘今早出去了?”
明思一愣,緩緩轉過身,直視他,“嗯。”
等待下文。
難怪他今日這般不同原來是看到了自己帶了人回來。今早爲了躲那姚嫂子,就從後院進的。而他這間房的窗戶卻是對着後院的。明思用棉被包着人和帽兒一起擡回來的,但榮烈身量高,故而頭部還了露了些許出來。
秋池想必看到了那茶褐色的頭髮,心裡起了疑心。
看着明思那一雙清亮若秋水的點漆眸子,秋池輕聲道,“我見你們帶了一個人回來。”
明思看着他不說話。
秋池垂了垂眸光,又擡起,眸中一抹探尋,“是西胡人?”
明思脣角彎了彎定定看他一眼,垂眸帶笑,“你到底能記得多少東西?”
秋池默然片刻,低低道,“西胡人,我還是認得的。”
外間的天陰陰地,還細碎的飄起了雪花。青花棉布的窗簾只露了一條窗縫。
屋內顯得有些陰暗,惟有牀尾的火盆中的紅光明明暗暗不大的空間內也帶出些暖意和光明。
明思看了屋內簡潔的陳設一眼,將目光轉回秋池光裸的上半身,“把衣服穿上吧,會受涼。”
秋池微微一滯,望了明思一眼,垂首將中衣穿上又披上了襖子。
“這裡是大雪山。”明思淡淡而笑,“這山裡的居民都是因前朝覆滅而遷來。所以,在他們眼裡,大漢人也好,西胡人也好,都是外人。如今對他們而言,只要自己能安穩的生活下去,能將子孫繁衍下去,其他的事兒,他們統統不在意。”
秋池沉默了須臾,緩緩擡首起來“四兒姑娘想說什麼?”
明思微微一笑眸色清亮而靜緩,“我只是想說——沒有什麼比活着更重要。”
秋池怔住,眸光微微一閃,復輕輕垂眸,“四兒姑娘倒是看得通透。”
明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不過是簡單。我只要自己能活着,我在意的人能好好活着,就這麼簡單而已。”
秋池沒有擡眸,也未有再言語。
火盆的紅光投射在他白皙俊朗的面上,泛起一種柔和的暖意紅暈,他的神情卻似凝滯,看不出半點表情。
聽得腳步聲輕盈離去,門扇輕輕合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頭仰後靠在牀頭。
清俊的面容上,漸漸浮起了一絲深切的倦意和悲涼。
好好活着……他早已失去資格了。
緩緩地閉上眼,他的思緒回到了那一日——他收到大京城被圍城消息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將自己關在書房,雲芳卻偷偷地來了。
雲芳的神情很是奇異,她告訴他,自他回到蒼郡之後,這府中所有的信件都是經過了老夫人手的。而半年前,老夫人悄悄扣下了兩封書信。
他有些不明所以。
雲芳卻詭異陰沉的一笑,“那兩封信,一封是給少爺的,還有一封——卻是給包副將夫人的!”
他驚住,呆了一瞬,一把捉住雲芳的胳膊,“你說那信是少夫人寫的?”
卻正好捉住了雲芳那隻因碎了骨,而有些變形的左手,雲芳吃了疼,忽地低聲“呵呵”笑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少夫人,可老夫人說是——我只知道寫信人叫方三心!”
他愣住,雲芳又笑,“我還知道,那字兒和老夫人從帽兒房裡搜出來的那副字兒是一樣的……”
雲芳笑得喘不過氣,笑了片刻,神情詭異地湊近他低聲,“我還知道,老夫人方纔翻了那信出來又看了一遍,嚇得臉都青了!還了說什麼‘大錯了,‘弄錯了,之類的,奴婢也沒聽清……”看着秋池面色變幻,她笑得愈加得意,“少爺你可得快些,再慢了,老夫人可就把信給燒了!我看老夫人的樣子,慌張得緊呢——”
他一把鬆開雲芳,便衝了出去。
到了母親房中,只見火盆中是兩封燒了一把的信,不顧秋老夫人的驚色,他衝過去將兩封信拿出來,用手拍滅。
秋老夫人一驚,過來阻止他,“娘不過是燒些用不着——”眼中卻有顯而易見的慌亂和驚懼。
秋老夫人的這種神情讓他的心直往下沉!
他一把推開母親·將殘信拆開。
兩封信都燒了一半,可湊起來,卻能隱約得全。
兩封信紙裡都是一樣的四句,故而能恰好湊齊,只缺了幾字。
他低低而誦:“良城美景奈……何天,草色入簾青色碧,千里自相會,一衣帶水向……”
“何天”二字是他自己添上的。
第一眼,他就認出了這是明思的字跡。
自明思離開,這還是……他第一次得到明思的消息。
目光在信紙上似貪婪似眷念地膠着了須臾,輕輕擡首,看着秋老夫人已然發青的面色,他語聲低沉,“娘·最後兩句是什麼?”
秋老夫人不敢看他的目光,躲閃地轉開,“沒什麼……”
可是不用老夫人說,他看着那信紙上那“方三心”三字,他也猜出來了。
他如何不瞭解明思的性格,那般決絕的離開,她又豈會無緣無故的來信!
三心——乃是“蘭思”藏頭。
他看着那信紙一字一字的念,“良城美景奈何天·草色入簾碧色青,有緣千里來相會,一衣帶水……”最後三字猜不出。可是這已經足夠!
他已經看出了明思的意思。這首藏頭詩其實只有四字——糧草有異!
心房明明是一片空洞,卻又覺心痛如絞!
如果能早收到這信……如果能……
卻再也沒有如果了……
三日之後,他收到陛下傳信,便分兵南下。可還未趕到,就傳來了大京城破,皇室皆滅的消息……
那一刻,他原本想自盡,卻被包不同攔住。後來,收到了太子的傳信,才振作了些起來。突圍中·他替包不同擋了一錘,受了重傷。再後來,他便被人送走了。逃亡的的過程中,身邊的親兵一個一個的死去,最後,他收到了千丈坳的消息……
他吐血暈迷,失去了知覺。
再度醒來,看到的卻是一個他朝思墓想,卻也不敢相信會出現在眼前的人——明思。
雖然她容貌又變了,打扮也迥異兩人,可他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
那一刻,在一瞬驚愣之後,心裡也不是不喜悅的。不過,也只僅僅過了一瞬,心中的喜悅就化做了冰涼。
是她!的確是她!可是,他拿什麼臉面來見她!
因爲一個帽兒,她就已經那般心痛氣急—他怎麼能將藍彩的消息說出口?
他說不出。
他是一個罪人。
對不起祖父,對不起包不同,對不起他那些死戰殉國的手下,對不起太子,也對不起她······他還能有什麼顏面同她相認?
那些花前月下的繾綣脈脈,猶在腦海裡,深刻清晰得如同昨日。
這一生都再也能忘,也忘不了。
可是,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只因,這條命,已經不再屬於他自己。
幽暗的室內,火盆依舊暗紅着明明滅滅,偶爾,幾點火星乍亮。
秋池抿緊了脣,靠在牀頭有如雕像般一動也不動。
在這一刻的悲涼中,他只覺心中最後的那一抹溫暖在漸漸遠去。
餘生或許漫漫,他卻再也不能有資格去追尋,那個讓他安心讓他歡喜的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