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偏廳雕花門架之下,看到眼前場景,明思驀地停住了腳步。
帽兒也呆了呆,隨即面色一變。
偏廳中央,圓桌之畔,此刻坐的是兩人。
秋老夫人下手正坐了一個俏麗年輕女子。桃紅色的襦裙映得她嬌俏的五官十分可人,瞅了一眼明思,她垂下了目光,似乎有些膽怯。因是坐着,看不出身高,可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卻顯示了她的身份。
這個府中,懷孕地女子只有一個!
秋老夫人難得的穿了件大紅緞地右衽鑲邊的寬袖禪衣,秀美的面容上笑容十分矜持含蓄。
明思的臉色卻沒有變,只微微一頓之後,明思的目光從那個叫丹紅的女人身上一掃而過,平靜地看向秋老夫人,“娘,田媽媽說娘備了席,卻未說娘還有客人。這位夫人未曾見過,可是孃的親戚?”
秋老夫人面色的笑意瞬間僵住!
隨即怒氣涌出!——這個女人明明看出了丹紅的身份,竟然假裝不識得說是她的親戚?她也是官宦人家出生的嫡出小姐,何時能與這等玩物女子沾親?
可是此刻不能發怒,她暗暗沉了口氣,這個女人是故意這般說,她若真氣了,便中了她的計。
平歇了怒氣,她淡淡一笑,“這是池兒同你說過的丹紅。她今日身子有些不舒服,方纔大夫纔來看過,娘有些不放心,就讓她在這兒多留一會兒。她身子不方便,站着也不妥當,就賜了她座,正好這席面也備得足,多一個人也省得浪費了。”頓了頓,脣邊掛起一抹笑意,語聲很是隨意親和,“站着作什麼,過來坐吧。”
明思沒有說話,只露出奇怪的眼神看着秋老夫人。秋老夫人被明思故意帶了些疑惑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蹙眉咳了咳,“愣着做甚?菜都涼了,還不過來坐下。”
明思忽然間覺得有些好笑。
難道打擊自己,讓自己添堵,就真的讓她這麼痛快麼?
一個官宦出身的大家小姐,竟然願意讓一個被男人當做玩物互贈的女子和她同桌……
明思心中對人並未三六九等之分。她也分,不過分的是人品,而非出身。
可在人前,她一樣要按照這世間的禮節來行事,只在她自己的掌控範圍內,她才放任自己隨心處事。
可秋老夫人斷不會是這樣的人。
賜座?丹紅這樣的身份她也能賜座?
明思脣角不禁彎了彎,這可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啊!
秋老夫人還夠真下本錢!
也許是看自己這幾日被冷落了,故而還想激得自己失態……
明思原本以爲人只有生氣纔會出昏招,此刻才知得意時,也會發昏。
秋老夫人也許足夠了解秋池,卻太不瞭解自己了。
此時的場景除了讓她覺得好笑外,生不出半點怒氣,只能讓她更看低她一些。
明思頓時微微而笑,脣角輕輕揚起,眸光柔和而清淡,也懶得說什麼諷刺的話,只含笑道,“既然並非親眷,明思還是不打擾的好。娘就陪丹紅姑娘多用些吧。”
說着,朝秋老夫人微微福身,“容明思告退。”
言畢,轉身便走。
“你給我站住!”只聽身後傳來隱怒的一聲!
明思頓住腳步,輕盈轉身,脣邊淺笑宛然,“娘還有事兒?”
只見秋老夫人白皙的面孔氣得有些發紅,冷冷地瞥了明思一眼,轉首看向那丹紅,“你回去吧。”
丹紅乖順地站起,也未說話,只餘光卻忍不住朝明思所在的方向掃了一眼,遂低眉順眼地從明思身側擦身而過。
田媽媽從明思身後,走到了秋老夫人身後,站姿如門神身畔的哼哈二將。站定後,擡臉朝明思不無得意的一笑。
明思懶得理她,瞟了一眼就將目光投向了秋老夫人——看來秋老夫人的耐性也不如何,這樣就忍不住了……
秋老夫人此刻卻收了些怒氣,目光有些居高臨下的俯視,“池兒是我的兒子!”
明思靜靜地看着她,沒有接口。
“你雖是納蘭府小姐,可也不過是一個庶出支房!我北將軍府的門第便是娶一個郡主,也斷沒有不許納妾之說!”見明思沒有說話,她有些意外,垂了垂眸,復擡起,面上帶了些霜意,“如今我且問你,池兒求親之時,你父母可告知池兒你身有寒症之事?”
明思眨了下眼,搖首一笑,“不曾。”
秋老夫人被明思這般泰然自若的神情激得怒起,眼底寒色一閃,“好一個納蘭侯府!隱而不報,還要我池兒許言不納——這是欺我北將軍府無人麼?”
明思垂眸笑了笑,再擡起時,眸光已經清澈見底,神情帶了些笑意,“若是我身子沒有寒症,娘就會喜歡我麼?”
秋老夫人一噎。
明思又笑,似有天真,“還是說我允許將軍納妾,娘就會喜歡我?”
秋老夫人面色僵了僵,目光有些陰沉,卻還是未語。
明思自顧自地垂了垂眸,仿若沒有看見她的神色,語聲中依舊笑意微微,“其實,這幾日明思想了很多。娘不喜歡我,不是因爲我身子不好,也不是因爲我不讓將軍納偏房伺妾。而是即便知曉我身子不好,將軍也不願納偏房伺妾。娘生養了將軍,辛苦了二十年,這棵小樹苗才長成參天大樹。娘不喜歡的是,好不容易養成的這棵樹而今卻要甘心情願地爲他人擋風遮雨——明思如今在孃的心裡,是一個讓娘惱恨的竊賊。偏生還厚顏無恥的緊,娘自然是不喜。娘不喜歡我,與我有無子嗣不相干,也與我願否將軍納妾無干,娘只是覺得將軍最看重的人永遠都只能是您一個人!”輕輕擡眸,清眸若水透徹,“娘,明思說的,可對?”
猶如心底最陰暗的角落被看穿,秋老夫人面色抑制不住的青紅變幻。死死地盯住明思,只覺眼前的女子宛如妖孽!
她從未仔細想過自己的心,可此刻這個女子這般帶着笑,輕描淡寫地柔柔緩聲道出,卻讓她除了心驚,一時間,竟然驚愣得忘了該駁斥!
“一派胡言亂語!”半晌之後,她纔回神,顫聲厲色,擡手指着明思,“你休得想混淆是非!你納蘭府騙婚在先,如此行徑,便是金鑾殿面聖也斷斷說不過去!目無尊長,既無德也無容,我要——”
大約是氣得急了,竟然驀地頓住了口。
田媽媽也驚愣地望着。
明思脣角牽了牽,輕輕轉身,眼簾一擡起,卻是一愣!
只見秋池一身銀甲,鮮亮地立在正房門檻之後。此際正定定地看着這邊,怔然的神情中,眸色似乎有些複雜。
雲芳畏縮地站在秋池身後,面色寒噤,咬着脣不敢吭聲。
難怪呢,原來不是氣得急了,而是看到了秋池……
今日回來的這般早,倒是出了某些人的意料!
氣氛似凝滯了片刻!
愣了一刻,明思心裡忽地輕鬆,很快回過神,神情便是如常,“帽兒,走吧。”
輕聲道了一句,便提步前行。
從秋池身邊繞過,雲芳退了一步讓開,明思輕步邁出門檻。
剛剛走了兩步,便聽見身後傳來秋老夫人有些發顫地語聲,“池兒,你看她眼裡可有半分孝道尊卑?”
明思腳步微頓。
秋池未有說話,隔了半晌,才聽見低低的一句,“娘還是先用膳吧,兒子稍後再來請安。”
“池兒,你——”只聽軟軟無力的一句,緊接着是田媽**驚呼,“老夫人!”
秋池也驚呼,“娘!”
然後腳步聲快步朝內奔去。
明思脣角牽了牽,加快了步伐。
好生狗血!卻是真正好用!
回到靜湪院,明思喚瞭如玉過來,讓她去請包不同。
如玉領命離開後,明思吩咐帽兒,“你去收拾下,將緊要的東西都收拾好。”
帽兒愣了愣,“小姐,咱們要走麼?”
明思輕輕笑了笑,撫了撫她的肩膀,“你不想走麼?”
帽兒一怔,想起方纔的陣仗,心裡倏地一顫,忙不迭地點頭。
明思微微一笑,“那就快去。”
帽兒小跑地進了內間,明思看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
這丫頭,想是嚇壞了。
不多時,包不同便來了,看着帽兒在內間書房間捧着東西忙碌穿梭的身影,他驀地愣了愣。
再遲鈍,也感覺出有些不對。
愕然地望着明思,“夫人,可是要出門?”
明思輕輕“嗯”了一聲,沒有解釋,“包副將請坐。”
包不同愣愣地尋了就近的位置坐下,“夫人要上哪兒?”
明思垂了垂眸,“今日請包副將來,我有一言相問?”
包不同有些不解,還是點了點頭,“夫人請說便是。”
明思擡眸,定定看着包不同,“包副將可願承諾,無論何種情況下,都能永不負我家藍彩?”
包不同呆了呆,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夫人,屬下早前便說過了,”頓了頓,“夫人若是不信,屬下可以起誓!”
明思看着他,眸光柔緩了些,“我不用你起誓,你只記住便是。我只希望無論何時,你都能護住她,莫讓人欺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