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帽兒在外守着,兩兄妹坐下來細細說了半晌。不多時,便到了午膳時分。
用過午膳後,納蘭笙便滿身勁頭的興沖沖走了。
將明思寫的紙朝懷裡一塞,直奔東華宮。
東華宮中,司馬陵剛剛歸來。因在齋戒當中,過午不食,每日也只能用早上一膳,故而回來換衣之後,司馬陵便在書房練字。
王栓安靜地守在一邊伺候筆墨。
玉蘭則伺候茶水。
門口宮人稟告後,納蘭笙大步走近書房,見案前已經堆了厚厚一疊寫過的宣紙,遂一笑,“殿下這性子倒跟我六妹妹一樣,心裡一有事就喜歡寫字兒!”
司馬陵執筆的手霎時一頓,那一橫便歪了些,垂了垂眼瞼,將紫毫筆朝王栓一扔,擡眸看了納蘭笙一眼,提步從書案邊行了出來,瞥了納蘭笙一眼,語聲淡淡,“何事高興成這樣兒?”
納蘭笙正是滿心興奮,同明思聊過之後,心中更是有底,聞言“嘿嘿”一笑,“回殿下,臣還真是高興。”
司馬陵“哦”了一聲,心中有些生奇。
納蘭笙向來有眼色,明知他心緒不佳,定不會無緣無故這般說話。
納蘭笙看了看左右,司馬陵看他一眼,擡手揮了揮,玉蘭同王栓便會意,各自行了一禮,無聲退了下去。
“可以說了吧。”司馬陵瞟了眼他。
納蘭笙吞了吞口水,定定神,“殿下,臣有了幾個主意,您看可行否?”
司馬陵一怔,隨即領會納蘭笙的意思,頓時眼底光芒一閃,“說!”
納蘭笙整理了下思緒,“舉薦制不可廢!”
司馬陵霎時皺眉,臉色頓沉,納蘭笙趕緊道,“不可明廢,但可行釜底抽薪之策!”
釜底抽薪?
眸光幾閃後,司馬陵走到書案前落座,又朝房中茶座一指,“坐下說!”
納蘭笙落座後,“如今咱們朝中官吏兩分,一爲舉薦,二爲科舉。被舉薦者皆爲舉薦者門生,而科舉得仕者也多會拜入門下求得出身——”
這些司馬陵自然清楚。
正因爲如此,所以朝中官員在入仕之時便劃分了黨派,才導致不受皇帝轄制,也正是如今吏治混亂的源頭。
司馬陵沒有多言,納蘭笙繼續道,“如今咱們也不必廢這舉薦制,只加兩條。其一,無論舉薦的官員還是科舉得仕的官員,統統都金鑾殿授職,統一拜入皇上門下,稱‘天子門生’即可!”
司馬陵眸光霎時驚亮,心中大動,定定地看着納蘭笙,“繼續說!”
“這其二,舉薦制不廢,但可加一條——若要述職,五品以上,同一職位,科舉得仕者優先。若舉薦者不服,則可面聖殿試,由陛下定奪。”納蘭笙看着司馬陵。
司馬陵只覺自己的心有些失跳,幾不可查的深吸了一口氣,“還有麼?”
納蘭笙頷首,再吞了吞口水,“國之安,吏治雖緊要,卻只是那地面樓宇大廈,若真要穩,還得要地基牢靠。如今這吏治要整頓,但還有一件更緊要的——”擡眼看了司馬陵一眼,“便是這土地。”
司馬陵蹙眉沉思片刻,未得其解,擡眸,“此言何解?”
“吏爲器,民爲本。”納蘭笙望了一眼司馬陵,有些膽怯,卻還是鼓起勇氣低聲道,“大漢子民萬千,爲官者不過萬分之一。可如今這萬分之一卻佔了大漢八九成的土地。在分封地眼下都是各郡稅賦自定,少者五稅二,多者五稅三,還有四稅三者。若是豐年,百姓還可得個半飢飽,但凡遇上不好的年頭,便只能砸鍋賣鐵,賣兒賣女,長此以往,難保不生亂。故而,眼下這土地太過集中,絕非良兆!”
司馬陵一直半垂着眼瞼,聽納蘭笙說完,沉默了少頃,手放在書案上輕輕叩了幾下,“可有良策?”
見司馬陵沒有動怒的傾向,納蘭笙心中稍安,“臣估摸着,如今這土地一半在世家勳貴手中,還有一半應在各地官員和富戶手中。殿下可請陛下擬一道旨意,按捐地數量不同給予嘉獎。若是普通富戶,可御賜名目不同的御筆匾額,若是普通官員可考評加分不等,倘若是世家勳貴,則可進爵不等。”頓了頓,“不過這究竟該如何嘉獎,還得將這各地土地狀況,包括數量總數,還有這集中分佈的情況都瞭解詳盡了,纔好定下這嘉獎的具體。屆時,只要有幾個領頭的,這局面想必就能打開了。”
書房博古架上更漏緩瀉,南面打開的窗扇外,花木清香輕柔的沁入窗內。
屋內卻是針落可聞。
納蘭笙緊張地望着太子,雖然同明思商討了許久,他心裡也深以爲然,但面對太子,還是有些敬畏心虛的。
司馬陵靜靜端坐,眸光垂落在書案上方纔歪斜的那一橫上,手指已經停止了輕叩。半晌後,他習慣性的擡眸朝對面牆上望去,卻見一副前朝大家所繪的《富貴牡丹圖》。
頓時驀然回神,心中似漲似喜,說不出是喜悅還是其他。
這些連父皇和他都想不出的,也想不到,卻不得不讓人驚讚、驚異,甚至是驚歎的主意和主張,斷斷無可能是納蘭笙想出來的。
只能是她!
早知她聰慧,卻不曾想她竟然聰慧至此!今日不聽納蘭笙說這番,他更不知她有這等見識!
乍喜還憂,又是失落,又是悵然,一時間,百味陳雜。
當初若娶的是她,那此生還有何憾!
此刻,腦海中忽地浮現起前日宮門前的那一幕,頓時心中一刺!
納蘭笙心裡有些七上八下,一直望着司馬陵,可那精緻絕美的面容上卻看不出半分情緒。
遲疑片刻,納蘭笙囁囁開口,“殿下……”
司馬陵擡眸,脣角微微勾起,“這些主意可是你所想?”
納蘭笙心中一跳,噎了噎,“這……”
司馬陵長身而起,緩緩度步到他身前,突地伸手在他襟前一扯,只聽“嘩啦”一聲輕響,明思所寫的那張紙便到了司馬陵手中!
瞥了面色呆愣的納蘭笙一眼,用纖長秀美的手打開摺好的紙,垂目一掃,只片刻,擡首便眸似冷電,冷笑道,“納蘭笙,孤怎不知你何時會寫這簪花小楷了?”
納蘭笙頓時面色一白,身子一顫,遂起身拜倒,脣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太子早許了他和秋池私下你我相稱,也幾乎從未在他面前以“孤”自稱——這般嚴厲的語氣,兩人熟識以來,還是頭一回!
如今這紙被發現,明思先前教的話說了也是不管用,納蘭笙只覺心“砰砰”直跳,急得額前冒汗,卻怎麼也想不出合適的說辭。
半晌後,才聽見太子清冷的聲音,“只給你這一回機會,你願說就現在說,不願說,就即刻給孤離開!”
納蘭笙閉了閉眼,默然片刻,“殿下不是已經猜到了麼?”
他並非蠢人,到了如是地步,倘若二人易地而處,他也能猜到,何況是原本就比他聰明數倍的太子。
司馬陵垂着視線,靜靜地看着他匍匐不起的脊背,眼底慢慢浮起一抹傷感,語聲低沉,“這本是天大的功勞,我斷不會爲難於她,你爲何不肯同我說實話?”
聽着太子低沉的聲音,納蘭笙的身子莫名地顫了顫,驀地生出些驚疑和心慌。看着珵亮照人的黑玉地面,太子的面目隱約倒映其中,有些模糊的面目中,那神情卻是他從未見過的……
霎時冷汗冒出,身體也僵住!
不,不可能……
殿下對六妹妹……
怎麼可能?
心裡迭聲的否定,但心底卻有一股愈加強烈的感覺,讓他無法將這否定肯定下去!
腦海中,不知爲何忽地閃現出那日在北將軍府花園門口時,太子面上那副驚痛表情……
頓時心房一縮——遂無力地閉了閉眼,也許,那日並非是自己看花了眼……
很快地,他便得到了答案。
耳畔傳來太子帶着冷意的聲音,緩慢地,一字一頓,“你爲何要助她嫁到北將軍府?”
納蘭笙頓時面色慘白,“殿下……”
道了兩字便無法說下去——那理由如何說得出口!
而這個問題,司馬陵已經問過自己無數次,並非是沒有答案,卻是自己一直不想,也不願面對。
見納蘭笙沉默,他也未在逼問,垂了垂眸,語聲愈加清冷,“納蘭侯府鄭氏串謀上官常妃毒殺大長公主,並隱匿其謀嗣罪行而不報!納蘭明汐謀害歐陽侯府世子嫡女歐陽倩,誣證鄭世子!”在納蘭笙顫慄的脊背上一掃,淡淡道,“你說,若是太后父皇知曉這種種,你們納蘭侯府會如何收場?”
納蘭笙說不出話來,匍匐在地,面色一片慘然。
納蘭侯府會如何?
只這第一條稟報上去,納蘭侯府只怕就會永墮深淵。
明思不清楚,他卻是清楚得很……
皇室宗法中有一條——四大侯府若牽連謀嗣罪名,最低最輕的處置,也至少是削官去爵,從四大侯府中除名,由皇室宗親另選世家替代。
一個在後族中除名的世家還能有何希望?
便是沒有牽涉那謀嗣罪名,也再難在這大京乃至大漢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