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車伕見慣各種癖好的公公,也不以爲奇,小心地收好銀子,點了點頭,輕輕吆喝一聲,驢車便轉彎而行。
富貴目送了驢車遠去,直至“吱呀”聲完全消失,四下裡張望了一下後,他沒有直接朝嚴家客棧的方向走,而是同上次一樣,反方向走,打算從另一條街繞過去。
離自由愈來愈近了,他脣角不自覺地輕輕揚起,腳步愈發輕快——
寂靜的夜色中,一年中最明亮的月華撒下銀輝一片,富貴從來沒有覺得有比這個晚上更美的月色了。
忽地,他停住腳步,蹙眉四望,“誰——”
話只吐出一個字,只覺膝彎處一麻,腿隨即一軟,不由自主的便摔到在地,而與此同時,空中傳來“嗖”的一聲破空聲!
一根細長的東西帶着寒意和殺氣緊貼着他的身體上空“嗖”地掠過,心房霎時一縮,本能朝那頭一看,一根長長的箭矢插在數尺遠的地面,帶翎羽的尾翼還兀自的顫個不停!
有人跟蹤他!
他一個激靈反應過來,翻身爬起,縮到牆角的一堆籮筐後——朝對面屋頂望去,兩個蒙面的黑影正在上面搏鬥!
只片刻,其中一個黑影手中銀光一閃,另外一個便捂住脖子痙攣着倒了下來,半聲都沒叫出來。
富貴沒有動,只緊張的看着。
那個倒下的黑夜手中拿着的是弓箭……
只見另一個蒙面的黑影一把提住那倒下的黑衣人,動作行雲流水,乾淨利落,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便拎着那人從屋頂躍下,兩步便縱身到富貴面前,把那屍首朝富貴面前一扔,低沉道,“就在這等着,還有一個,我弄乾淨了回來尋你!”
語聲極快地言畢,人一直轉身,提氣躍上屋頂,晃了幾晃,人就不見了。
富貴那聲“是你——”還有半截在喉嚨裡,見路十三離開了,只好嚥了回去。
瞅着面前蜷成一團的黑衣人,富貴打了個寒顫,轉念一想,又恨恨地蹬了屍首一腳,低聲道,“叫你來殺我!活該!”
長街靜謐無聲,富貴等了片刻,心裡略略定下些神,看了屍首一眼,起身把黑衣人拖到一個僻靜的牆角,堆成一團,儘量不去看那插在喉間的飛刀,也不去看那露在面巾外瞪得大大的眼睛,轉身拔了那箭矢,又拿了兩個籮筐,將那黑衣人和箭矢都罩在裡面。
仔細看了下週圍地面,並未血跡,心裡不禁暗讚一聲,好利落的手法!
富貴退到原處籮筐後藏好,心裡有些七上八下——路十三怎麼會來了?
莫非是太子……可又不像啊!
殺手定然是一直跟着他,一直到他讓夜香車離開才動手,那路十三應該也是一路跟着的?
不像是太子的做派啊……
皇宮不能回去,沒弄清楚之前,也不能把危險帶給阿姐她們,富貴只能揣着忐忑的心情,縮在籮筐後等着。
約莫兩刻鐘後,一道黑影從斜對面的屋頂輕盈地躍了下來。
走到籮筐跟前,路十三扯下蒙面黑巾,“屍首呢?”
富貴也同時問,“還有一個呢?”
兩人同時一噎,路十三面無表情看着富貴露出的半張面孔,“處理了!”
富貴慢慢起身,指了指不遠處旮旯處的籮筐,“在那兒——”
路十三掃了一眼,“走吧。”
富貴縮了縮身子,瞄了路十三一眼,目光有些遊移,“去哪兒?”
路十三狹長的眸微微一眯,擡了擡眉梢,“你不是同納蘭六小姐約好了麼?”
富貴身子一顫,不吭聲了,腳步卻也不肯挪動。
看着富貴這幅模樣,路十三心裡淡淡一笑,心道,你這般表現,也不枉我救你一回。
富貴沉默了片刻,心裡一咬牙,擡眼看着路十三,“實話同你說,我是打算離開回老家去。你若是幫太子殿下來捉我回去的,那就直接砍了我的人頭回去,倘若想問別的話,我是決計不會說的!”
路十三比他要高半個頭,此刻看他這般豁出去的模樣,倒生出幾分好笑和佩服。
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路十三拎着他的領子,把他拖出來,“我若是太子遣來的,還同你廢話做什麼——方纔就該點你穴了!還不快說,約在何處?我送你過去!”
富貴頓時喜出望外,被提溜了出來也不生氣,“你真不是來捉我的?”
路十三瞥他一眼,“莫臭美!你當我是爲了你?”又覺失口,隨即不耐煩催促道,“還不快說,什麼地方?”
“嚴家客棧,人字三、三號房——”富貴被拖着,話不順暢,忽又納悶追問,“不是爲我——那你是爲誰?”
只見路十三白皙的面容驀地有些怪異的泛紅,他腦中電光火石一閃,驚異道,“你該不是爲了納蘭——啊”
話未說完,路十三已經將他抗上了肩頭,飛馳起來。
不多時,兩人便停在了嚴家客棧門口,路十三把富貴放了下來,“莫要告訴她今晚的事。”
富貴被顛得七暈八素,此刻腳一沾地還有些發軟,聽路十三這般一說,擡首起來就沒好氣的揉着腰嘟囔着,“你怎就不對我憐香惜……”
話聲說到一半,聲音就不由自主的低了下來。
路十三筆直的站着,面色一片平靜,好似沒有聽見富貴的話,只是微微仰首望着那天際的那輪玉盤。
明明還是那般無悲無喜的神情,此刻富貴卻生出一種別樣的淒涼感受。
清輝灑在路十三白皙的面容上,好似鍍上了一層銀色。
夜風吹拂他散落的一縷髮絲,他的眼睫卻一絲也未動,他的眸光似比那清輝還要涼還要孤寂,卻又好似其內裡深處又有一抹柔軟的溫柔在跳動……
這一刻,富貴忽然覺得所有心裡打趣嘲弄的話都出不了口。
原來,這個路十三也是有人味兒的……
可我心裡怎麼就這麼難受呢?富貴心裡嘀咕着,心裡又道,這小子眼光還挺毒的!六小姐連太子殿下都瞞過了,竟然沒瞞過這傢伙去,可是……
他忍不住餘光朝路十三腰間瞄去——
“走吧。”忽地,路十三出聲,把他嚇了一跳,趕緊把目光收回,跟着路十三朝內行去。
昏黃的油燈,瞌睡的小二。丑時末,寅時初,正當好夢正酣。
兩人瞥了一眼那小二口角的涎水,悄無聲息的走進了後堂。
晟繡娘有些坐不住了,明思面上不露,心裡也有些不安——上回丑時,富貴就已經到了。
兩人兩刻鐘前就停住了閒聊,藍星守在窗邊張望。
“小姐,來了!”藍星低聲驚喜,“咦,怎麼是兩個人?”
明思起身走到窗前一看,正好看到富貴朝窗戶的方向招手,身邊那瘦高的男子也擡首朝這邊望來。
白皙乾淨的面容,細長的單瞼顯出幾分凌厲和漠然,沒有任何的神情……
怎麼是他?
明思一怔。
藍星也認出了,“這不是太子身邊的那個……”一時不知該叫什麼。
路十三穿的衣服既不像太監也不像侍衛。其實原本路十三穿的是繡有寒衣堂標記的太監服,但後來太子覺得難看,便另做了衣裳給他。
明思垂了垂眸,“無事,等他們進來再說。”
女人對事物的直覺是敏銳的,直覺告訴明思,路十三不會對她有歹意。
而且,看富貴同路十三之間的氛圍,也不像是被脅迫的。
即便路十三會出賣自己,也斷不會害晟繡孃的。
明思心下一定,門外傳來了輕輕地敲擊聲。
早已等候在門板後的晟繡娘,望了明思一眼,打開了門。
富貴拖着路十三閃身而進,又回身把門關好,“阿姐!”
見到富貴完好無缺的出現,晟繡娘激動得不能自已,“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明思卻靜靜的看着路十三,路十三擡眼看了一眼明思,便垂下了眼瞼。
富貴察覺氣氛怪異,心裡雖猜到了路十三可能的心事,但卻不知這二人究竟有何過往,此刻只能鬆開晟繡孃的手,訕訕的看着明思,“這是路十三,特地來送我的——”沒人接話,氣氛有些冷場,他又尷尬地,“額,這個,你們都見過的,是吧?”
路十三擡眼定定看着明思,低沉的“嗯”了一聲。
路十三來送富貴?
明思心裡生出些怪異的感覺——看平時這兩人的模樣,怎麼也不像能搭到一塊兒的吧?
卻也不好發問,只朝兩人點了點頭,“馬車已經定好了,乾糧食水也備好了,卯時初城門一開,我們就送你們出城去。”
又朝藍星點點頭,藍星上前拿出一個荷包,一個錢袋,塞給晟繡娘,“錢袋裡是散碎銀子,你們留着路上用。荷包裡是小姐的一點心意,你們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晟繡娘呆了呆,打開荷包,裡面卻是三張一千兩的銀票!
她一驚,把荷包慌忙地推了回去,“我,我不能要,我們已經欠了少東家天大的恩情了,我不用——”
明思上前一步,按住她的手,微微一笑,“我若缺這個銀錢,也不會拿出來。你就莫跟我客氣了!我那幾個丫頭心裡都掛着晟繡娘,我也同她們一樣,只望你們姐弟日後能好好的過日子——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