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大丫鬟同樣不明白明思方纔沒頭沒尾的兩個問題,但卻注意到了明思此刻有些蒼白的面色。
藍靈平時做事雖然細膩,但心思卻有些單純,此刻也是不解,只眸中現出一抹擔心。
相處這麼些年,還從未看到明思露出過這樣的摸樣,似乎,似乎有些神不守舍……
而藍彩卻忽地心中一動,小姐的不對勁好像是從沈繡娘說了那對龍鳳胎的八字後開始的。按以往小姐的性格和處事,在沈繡娘說了那麼多事兒後,應該會問一些具體情形。可今日,後面的問題卻全是藍靈在問。中途小姐甚至還走過神……
小姐還從未這般異樣過。
至於小姐方纔問的那兩個奇怪的問題,邊城風俗和四夫人的孕事……
她心中驀地一驚!
藍星說邊城吃長面的風俗是二月二,還說夫人說到了京城就不必守邊城的習慣——可她分明記得夫人好像每年都會在三月的時候,親手給小姐煮麪。
長面?
藍彩不禁回想起京城的“壽麪”習俗。
世家大族一般會在生辰當日吃一碗雞絲翅粉,這是一種用魚翅的散翅經巧妙手法鏈接成一整條的翅粉做成的湯食。而民間百姓,則是一碗由一根麪條所煮成的壽麪……
長面、壽麪,何其相似!
她心神一顫,又仔細想小姐方纔問的第二個問題和藍星的回答——
片刻後,她只覺自己背上冷汗涔涔冒出……
她在三房數年,雖因嘴不討巧並不算三夫人的心腹,但身爲三房的大丫鬟之一,多少也聽過一些當年的傳聞。
但她從來沒聽說過乾天師批命一事,只是知道五少爺本來有個雙生的妹妹,因先天不足,生下來沒幾天就夭折了。而且因爲此事,三房當時還發賣了一個丫鬟和當時六小姐的乳孃。而後幾年。三房的下人也陸陸續續都換了。她和紫檀、紫雀還有紫霞這些三房的大丫鬟都是後來才進府的。
在她進府的時候,三夫人身邊的老人除了春媽媽,其他的全都換了一批。而大房二房中,多少有一兩個到了年紀配了小廝管事後,還在主子身邊伺候的。
藍彩不自覺地朝明思望去,瓜子臉。杏仁大眼,纖巧的鼻翼,脣也很小巧,下脣比上脣顯得略小一分……
她的心跳了起來。
小姐長得的確不像老爺夫人,也並不太像三夫人。同三房的幾位少爺小姐也不太像,五少爺五小姐長得都似三夫人,但小姐的臉形和嘴型卻同三少爺還有三老爺有幾分像……
她記得老人家說過。雙生子和雙生女會很像,但龍鳳胎卻大多並不相象。
望着明思,她不禁擔心起來了。
她能想到的,小姐又豈能想不到?連她都疑心了,小姐心裡只怕此刻不知該有如何的複雜……
這些年的相處,雖然小姐沒有說過,但是她們幾個丫鬟都知道小姐是最重情的一個人。
當年瀅媽媽的過世,讓小姐幾乎一夜之間變了個模樣。
小姐在乎身邊的人。而其中最最在意的莫過於老爺夫人。如今這個可能性是事實的話,對小姐而言,那會是怎樣一種感覺?
她無法感同身受。但卻明顯感覺到了明思此刻從情緒中透露出的一種恐慌和茫然。
其實她也有些無法接受,幼時悽慘飄零的經歷,進了納蘭府後。所瞭解和看到的大戶人家的各種隱秘和手段,她曾經對世上的一切感到悲哀。貧賤夫妻百事皆哀,可豪門大家的光鮮華美之下,又何嘗是美好?
而那時,她唯一的念頭就是能安穩的過一輩子,就連這個念頭,她心裡也時常惴惴不安。
只有進入四房後,她才發現原來世間真的是有美好的。
看着四房夫妻間的相處,看着小姐同四房夫妻間的天倫,她常常情不自禁的生出一種愉悅和安心。
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父母,和比小姐更好的女兒了……
這樣的一家人,又怎會不是一家人?
她深深地看着明思,心裡默默道,小姐,我心身處即是家,真相如何又何必去在意呢?
是夜,明思一直在天亮才恍惚睡着。
夢中,她又回到了十八歲生日宴會後的夜晚。
剛剛考過鋼琴十級的她,滿心期待着父母的出現。她想要告訴父母,她不但考過了十級,而且在她彈奏完肖邦的《幻想即興曲》後,所有的老師都爲她鼓掌。其中一位老師還建議她可以朝職業鋼琴家方面發展。
可是在米蘭參加時裝節的母親沒有出現,雖然時裝節已經結束,但母親說她還需要考察當地的一些廠家。
代表母親出現的是一輛紅色的阿斯頓馬丁跑車。
母親的助理說,如果她不喜歡這個款式,還可以更換別的,價格在五百萬以內都沒有問題……
而在越南進行訪問交流的父親也沒有出現,只是讓二堂哥帶來了一幅林風眠的《仕女圖》……
那夜,她依舊按照原本的計劃,彈奏了肖邦的《幻想即興曲》——但整個過程,卻是錯漏百出。
賓客們的竊竊私語從兩樣價值不菲的禮物出現後,一直到她演奏完,都沒有停止過。
父母的貌合神離並不是秘密,可什麼樣的父母會在女兒十八歲的生日時雙雙不出現——在這個晚上,所有人看她的目光中都帶着一絲同情。
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剝光了一般,她內心那小小的希冀如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泡沫一樣粉碎了。
在那個夜晚,她趴在外公的膝蓋倔強的不讓眼淚流出來。
落地窗外的玉蘭幽香在夜色中輕輕浮動,她卻只感覺到了早春三月的寒冷。
外公輕輕地撫着她的長髮嘆息,“琪琪,有一天,老天會讓外公的琪琪幸福的……”
一滴淚從眼中落下,流到了脣角,那種溼潤中帶着苦澀鹹味的感覺在很久以後,依然記憶深刻。
睡在外間榻上的藍彩輕輕起身,小姐回來後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停歇,她心裡有些不放心。
放輕了腳步走到內間明思榻前,卻是驀地一怔。
只見明思的一雙手緊緊地捉住被角,面上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悲傷和無助……
平日清澈動人的一雙明眸緊緊閉着,長長的睫毛不住輕顫,兩道淚痕卻從眼角蔓延到了髮際之中。
一瞬間,她的心猛然抽痛起來。
一直以來,雖然明思年紀比她們都要小,可無論是她還是藍靈藍星都在內心認定了明思的堅韌和聰慧。在她們眼裡,幾乎對明思都有一種近似崇拜的信服。
而在她眼裡,明思同她所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明思身上有一種與衆不同的奇異力量。
猶如在春寒料峭間盛放的白玉蘭一般,純淨、聖潔、淡雅,卻同時又有一種安心和溫暖的感覺。讓她從心底爲之臣服和驕傲,甚至是依戀。
但是,就在這一刻,她才發現明思心中似乎有一種難以述說的脆弱。
平民家的女兒或許會活得更簡單和輕鬆些。
這麼些年來,四房所有人似乎都在依賴着這個聰慧的小姐,不僅是她、藍星、藍靈,就連四老爺四夫人和方師長也都一樣。
大家都忘記了,小姐不過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
靜靜地看着明思,她沒有出聲,卻只覺心中酸澀難言,卻同時有些百味難辨。
這般的一朵白玉蘭,日後該要如何的一個好男兒才能配得上?
能看到她的絕美,能疼惜她的脆弱……
翌日一早,府裡的馬車便來了。
下人們把整理好的行李依次裝好後,主人家也上了車。
車輪緩緩駛動,明思抱着四夫人的胳膊,輕輕地把頭靠在四夫人肩上,靜靜依偎。
“囡囡,可是昨日未睡好?”看着明思有些蒼白的面色,四夫人有些擔心。
兩家鋪子平日都靠明思打理,自己想幫忙也幫不上,眼下老太君突然召她們回府,女兒定然是有些爲難和憂慮。
拉起明思的手,安撫地拍了拍,“囡囡,若是太累的話,咱們就不做了。咱們也不需用那麼多銀錢,身子要緊。”
聞言,明思又把四夫人的手臂擁緊了些,“娘,我沒事,我不累。”
四夫人察覺到了,輕笑道,“傻丫頭,今兒個怎麼了?抱得這麼緊,怕娘跑了不成?”
明思心中一顫,鼻腔驀地一酸,強行抑住,扯開一抹笑意,愛嬌道,“娘會丟下囡囡,不要囡囡麼?”
四夫人輕輕笑開,“娘怎麼捨得?”頓了頓,有些喟然的感嘆,“娘這輩子都要感謝上天,本來以爲這輩子有了你爹爹就足夠福氣了,沒想到上天還賜了一個世間最好的女兒給我。娘這輩子——真的知足了!”
溫柔的聲音中有一種全心全意的滿足,是那樣的慈愛無限,讓人貼心窩的溫暖。
明思聽在耳中,不覺呆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