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火光裹挾着熱浪迎面砸來, 將虞靈犀汗津津的臉映成瑰麗的紅。
寧殷看着她,如同身處煉獄,滿身鮮血。
來不及寒暄,屋頂火舌肆虐, 虞靈犀眼睜睜看着房樑下壓, 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嚓聲。
“小心!”
虞靈犀下意識抓住寧殷的手腕一拽, 幾乎同時, 厚重的青石板合攏, 燒塌的房樑帶着嗶剝的火星砸下。
兩人滾落石階, 落地時並沒有想象中的疼痛, 虞靈犀被寧殷緊緊地護在了懷中。
虞靈犀忙撐起身子,顫聲道:“你沒事吧, 寧殷?”
寧殷抱得那樣緊, 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嵌入身軀中,用骨血爲她築起一道屏障。
他笑了起來。
兩人的鈴鐺也隨着胸腔的起伏震動,如同兩顆緊緊相貼的、顫動心臟。
“還好……”
寧殷的嗓音帶着煙燻後的喑啞, 低低響在耳畔, “……找到你了。”
“是,找到我了。”
虞靈犀摸索到他的臉頰, 輕聲迴應,“一切都結束了,寧殷。”
他的臉很燙,這間密窖離火場太近了, 角落裡的冰都化成了水灘,又熱又悶。
“這裡太危險, 我帶你去裡面的藏冰室。”
說着虞靈犀起身,拉着寧殷朝裡間冰庫走去, 尋了個乾淨涼爽的地方讓他坐下。
徹骨寒冷的冰雪之室,很好地抵擋了大火焚燒帶來的燥熱和刺痛。
寧殷眸色黑沉,蒼白的臉頰幾乎和冰塊融爲一體。
滿室淡藍的冷光包裹着虞靈犀窈窕纖細的身軀,讓他想起了那個可怕的噩夢,胸口一陣窒疼。
虞靈犀劫後餘生,並未發現他此刻過於安靜的異樣。
她將手擱在堆積成山的冰塊上貼了貼,再將冰涼的手掌捂在寧殷滾燙的臉頰上,給他降溫。
“嚇死我了。”
她心有餘悸,“聽到鈴聲震響的時候,我第一反應並非開心,而是害怕。”
火勢那麼大,她無法想象兩人間的默契若是再晚一步,會釀成什麼後果。
寧殷擡手,似乎想摸摸她的鬢角。
然而看到滿手滿袖浸染的鮮血,又若無其事地垂下手去,低啞一笑:“抱歉啊,歲歲。”
虞靈犀呼吸一窒。
兩輩子了,她第一次聽寧殷說“抱歉”。即便當初誤會她送香囊的用意後,寧殷也只會沉默着擁緊她。
“大婚初始,本不該見血。”
寧殷將手往旁邊的冰塊上拭了拭,直至剔透的冰被染成瑪瑙般的紅,方問,“恨我嗎?”
虞靈犀訝異地睜大眼,退開些許看他。
“寧殷,你在胡說什麼?”她蹙着眉頭,用微涼的指尖撫平他眼尾的赤紅。
“歲歲應該恨我。”
寧殷掛着淺笑,眼底卻是濃重的陰戾,“我生而不詳,屢次去見你,總帶着滿身髒臭的鮮血。”
是他連累,毀了他們一生一次的新婚甜蜜。
虞靈犀喉間發哽,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個見到鮮血就異常興奮的小瘋子,竟開始嫌棄死亡帶來的髒臭。
“你屢次來見我,都是披荊斬棘、捨命相護。”
虞靈犀輕啞地糾正他,“你用盡力氣才走到我身邊,愛尚且不夠,何來怨恨?”
他本可以離開火場,就像她本可以從冰窖逃離。
愛如同懸崖上的橫木,一端的分量輕了,另一端就會墜入深淵。虞靈犀覺得無比幸運,因爲聽到鈴聲的一瞬,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奔赴彼此。
她呼出一口白氣,索性將額頭也抵了過去,與他鼻尖對着鼻尖。
在大火中搜尋那麼久,寧殷的袖袍焦黑了不少,嘴脣也被烘烤得乾燥開裂,滲出絲絲血痕。
虞靈犀便湊過去,在這片冰寒之中小心地,溫柔地含住了他的脣,細細輾轉,濡以甘霖。
冰室淡藍的冷光鍍在他們相抵的側顏,安靜柔和。
靈犀的脣舌是熱的,溫軟的,不似噩夢中那般冰冷死寂。
寧殷張開了嘴,開始回吻她,像是獻祭生命般交纏奪取,至死不休。
虞靈犀咳了聲,剛升騰起的熱度迅速褪爲蒼白。
冰室裡到底太冷了,寧殷脣舌撤離時,寬大的袍子已罩在了她身上。
“有些髒,歲歲將就着用。”他道。
虞靈犀恍然,記得去年春末她被趙須關在倉房中,寧殷也是這般解下袍子裹住她,神色如常道:“小姐將就着用。”
“這裡,或許有通往採冰場的密道。”
虞靈犀收攏思緒,提醒道。
寧殷點點頭,彎腰單膝而跪,試圖抱她。
“不必。”
虞靈犀的視線從他帶傷的掌心收回,輕而堅決地搖搖頭,“我能自己走。”
越往裡走,冰塊越多越冷,凍得人腦仁疼。
她牽住了寧殷的手,不管他如何忌憚指間的骯髒腥臭,緊緊地握着。
蟬鳴般的鈴鐺震顫呼應,他們一起走過長而曲折的密道,不管多崎嶇坎坷,黑暗泥濘,都不曾再鬆手。
……
虞煥臣和沉風他們都快急瘋了。
火勢那般大,裡頭的人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虞煥臣依舊領着禁軍一桶一桶地朝着火的宮殿中潑着。
直到血染白衣的寧殷攬着虞靈犀從北苑而來,虞煥臣赤紅的眼中才迸射出一線生機,丟了桶子便衝上去道:“歲歲!你沒事吧,傷着不曾?”
“我沒事,兄長。”
虞靈犀扣緊了寧殷的手,睫毛上還有未化的霜寒,雖然狼狽,卻不見一絲陰霾怯意。
虞煥臣看了寧殷一眼,壓下遷怒,沉聲道:“哥哥送你回府。”
虞靈犀病了一場,回靜王府便起了高燒。
這不能怪她,火燒大殿時密窖那麼熱,入冰庫後又那般冷,如此極端的溫度交替間,便是鐵打的身子也難以扛住。
意識模糊間,有誰溫柔地摟着她,將苦澀的湯藥一點一點哺進她的脣間。
“歲歲。”
他岑寂的聲音穿過混沌的黑暗,低啞輕喚,“快好起來。”
衣襟中藏匿的金鈴急促震顫,一如他壓抑到近乎失控的呼吸。
黑暗如潮水般褪去,虞靈犀睜開了黏膩的眼睫。
夜已經極深了,寧殷近在咫尺的面容在晦暗中呈現出一種蒼白的俊美,合攏的眼睫下一片陰暗的疲青。
虞靈犀眨了眨眼,才確認面前這個蒼冷凌寒的男人,是那個無堅不摧、高高在上的小瘋子。
她纔剛剛擡了擡手指,寧殷便倏地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虞靈犀還未來得及說句什麼,就被寧殷按進了懷中。
“歲歲的眼睛很漂亮。”
他揉着她單薄的肩頸,很久,才繼續說,“如此漂亮的眼睛,卻過了這麼久才睜開。”
他沒了往日一貫的逗趣壞性,冷沉到近乎嘶啞。
“讓你擔心了。”
虞靈犀擡起久病綿軟的手臂,環住寧殷的腰肢,“我睡了多久?”
“一整日。”
寧殷開始吻她,從額頭到眼睫再到嘴脣,呼吸滾燙輕柔。
乾淨而憐惜的吻,像是迫不及待確認什麼,不帶絲毫慾念。
“沒梳洗。”
虞靈犀抿了抿脣,阻止他繼續往下,“嘴裡都是藥味。”
寧殷什麼也沒說,披衣下榻,抱着她往隔壁淨室行去。
淨室的湯池四時常熱,水霧氤氳。
褻服褪去,堆疊在軟榻上。剛入水時,虞靈犀被青石板磕破的指尖傳來細微的刺痛。
寧殷也沒好到哪兒去,右手掌纏着紗布,屈腿坐在池邊,端起一旁溫好的粥水慢慢喂着坐浴水霧中的嬌嬌美人。
藉着繾綣的燈火,虞靈犀看見寧殷赤着的心口上浮現的殷紅刺青,不由一愣。
奇怪,寧殷還未下湯池泡澡,也不曾和她……那個,爲何刺青會突然浮現?
虞靈犀下意識摸了摸他的胸口,問道:“你這個怎麼……”
而後指尖一頓,這溫度不太對。
嘩啦,她從水池中站起,雙手捧住寧殷的臉頰,十分凝重地將臉湊了過去。
寧殷愣了愣,而後順從地擱下手中的粥碗,擡手扣住她的後腦。
“來興致了?”他問。
“你在發熱。”
虞靈犀將額頭抵在他額頭上,眉頭擰得更緊,“你發燒了,寧殷。”
“是嗎?”
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蒼白的臉頰因發熱而浮現幾分豔色,微眯眼眸道,“聽聞發熱之時,能讓對方更舒服。”
“……”
很好,看來他又恢復了常態。
虞靈犀滿腔的心疼變成了慍惱,從湯池中出來,抖着手裹上衣裳,吩咐外頭候着的宮婢去叫太醫來。
太醫很快來了,熟稔地把了脈,捋須道:“殿下正在排毒,有些高熱也正常,不必過於驚慮。”
“毒?”
虞靈犀下意識看向寧殷。
寧殷披衣而坐,見虞靈犀盯得眼眶都泛紅了,才勉強解釋一句:“寧玄準備的毒香,沾了一點。”
他捏了捏虞靈犀的尾指:“下三濫的東西,不至於要我命。”
一旁的太醫盡職盡責:“雖中毒極淺,但長此以往,毒素堆積,絕非好事……”
寧殷涼涼乜眼,太醫識相地閉緊了嘴巴。
想起什麼,虞靈犀倏地起身,往裡間的屜中翻找了一遍,着急道:“藥郎留下的百解丸呢?”
“沒了。”寧殷起身,將她拉了回來。
“沒了?”
虞靈犀張了張嘴,然而想起薛岑曾中“百花殺”,卻至今沒有毒發身亡。她只需稍加揣測,便能猜出最後一顆百解丸去了哪裡。
鼻根一酸,她呆呆坐了會兒,而後擡眸道:“拿紙筆來。”
侍從奉上紙筆,虞靈犀閉目回憶了一番,落筆默出一份藥方。
前世寧殷的身子幾乎可以用來養蠱了,並不比現在的寧殷好。他研究藥方時,從來不避諱虞靈犀。
是以常年磨墨陪侍左右,虞靈犀知道不少和百解丸同等效用的藥方。
將藥方交給太醫覈驗過,便命人趕緊去抓藥煎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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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寢殿,寧殷正笑吟吟倚在榻上看她。
“真的不趁熱試試?”他問。
虞靈犀一臉莫名,剛想問“試試什麼”,便聽寧殷病態的笑聲傳來:“本王不常生病,下次想使用滾燙的,指不定得幾年後了。”
虞靈犀眨眨眼,又眨眨眼。
“你少作些吧。”
反應過來,她氣得想揍人,“自己的身體,自己愛惜些。”
他不心疼,有的是人替他疼。
寧殷笑着將虞靈犀拉入懷中,他喜歡她靈動鮮活的樣子。
哪怕是對着他生氣,罵他打他,也比躺在榻上一動不動要強。
“你給我躺下休息,安分點。”
虞靈犀輕輕掙了掙,卻聽炙熱的呼吸噴灑在耳畔。
他掛着笑,漫不經心道:“我的身體,只有在你好好活着的時候纔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