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軍清理紫英殿內外, 屍首堆滿了十多輛牛車。
死者大部分是受利益驅使的叛軍,也有許多不是。
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叛軍”知道沒有活路了,狗急跳牆時“誤傷”了幾個皇后或是皇帝的親信,亦是說得過去的。
皇帝元氣大傷, 受驚臥榻, 於皇城以北的長陽宮休養。
說是休養, 實則無異於倉皇而逃。
再兇狠的狼也終究是老了, 獠牙殘斷, 這局父子相殘, 他付出的代價太大太大。
殿中, 虞煥臣抱拳道:“臣未得三方符令領兵入宮,有違軍紀, 請陛下責罰。”
“小將軍一心護駕, 情有可原,朕赦你無罪。”
簾後的皇帝坐起身來,聲音沙啞疲憊:“今日那逆子許以王侯爵位, 拉攏李冒的北衙禁軍於冬節逼宮, 幸得大將軍父女二人捨命相護,朕才能平安渡過此劫。朕都記在心裡, 必將重賞爾等忠正良將!”
虞煥臣知道這是一個極佳的機會,他悄悄看了一旁的父親一眼。
虞淵忍着身上的傷痛,一撩下裳跪拜:“盡忠職守乃臣之本分,何況陛下仁厚英明, 自有天佑,臣不敢居功求賞。只是臣年邁體衰, 拙荊又體弱多病,若陛下能允許臣之小女承歡膝下共享天倫, 臣感激涕零。”
皇帝何嘗不知,虞淵是想讓他撤回賜婚旨意。
但君無戲言,此時收回成命無異於承認自己錯了。
皇帝沉吟片刻,道:“虞卿過謙了!古有上將軍七十披甲而戰,虞卿忠肝義膽正值壯年,現在談論天倫爲時過早。夜深雪寒,虞卿也早些回去歇息,朕明日與禮部商議後,再論功重賞!”
竟是裝作聽不懂,將此事推諉過去。
出了長陽宮,虞淵心思沉重。
他沿着天梯般的白玉階往下,問兒子:“今日七皇子紫英殿內救駕,到底怎麼回事?”
虞煥臣明白,父親是在問那些被“捐軀”的近侍和大臣。
他們有的是帝后親信,有的……是參與或是接手過六年前“麗妃潛逃遇刺”一案的官員。
而虞煥臣控制着叛黨餘孽,與紫英殿只有數丈之遙,本來是有機會制止的。
可他沒有。
經此宮變,朝堂恐怕,不再是今上的朝堂了。
虞煥臣選擇相信妹妹,便道:“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父親不妨回去問歲歲。”
父子倆萬萬沒想到,歲歲失蹤了。
胡桃跪在廳中,脖子後紫了一大塊,已然哭成了淚人。
“歹徒是趁我們傾巢而出、虞府防衛鬆減潛入的,先是打暈了侍婢,再擄走了歲歲。”
虞辛夷眼裡熬得滿是血絲,憤然道,“讓我查到是哪個混蛋,非要將他千刀萬剮!”
虞煥臣冷靜些,上前查看了胡桃頸後的瘀傷,而後問:“可有留下字據?”
胡桃抽噎道:“奴婢到處找過了,沒有留下綁票。”
“觀胡桃傷處,歹人應是擊打了好幾下才將人擊暈,可見是個上不得檯面的急躁生手,又不爲錢財。”
虞煥臣瞭然,“敢潛入將軍府劫人,絕非普通盜寇。且趁着虞府上下困在宮中下手,說明對方知曉宮中發現的事……”
虞辛夷瞪大眼:“是宮裡的人?”
莫非是太子走狗見事情敗露,綁走妹妹以換取保命籌碼?
虞淵顧不得喝一口熱茶,握拳沉聲道:“即刻去查,今日亂黨中有誰趁亂潛逃出宮!”
虞辛夷帶着傷,要跟着出門,被虞煥臣制止道:“你照顧好家裡人,封鎖消息。尤其是這幾日薛家往來頻繁,切莫讓他們聽到風聲,以免拿此大做文章。”
虞辛夷這才勉強作罷。
……
風雪肆掠,吹落滿樹冰霜瓊花。
七皇子府邸,飄飄灑灑的大雪頃刻間覆蓋了一地血紅。
虞靈犀被罩在厚實的黑色大氅下,撐起一片乾淨的小天地,鼻端全是寧殷身上薰染的淺淡木香。
風雪混着薰香,掩蓋住庭中濃重的血腥氣。
“把王令青的腦子和肝挖出來,喂狗。”寧殷說話時,胸腔內也跟着微微震動。
不知爲何,虞靈犀卻覺出他的語氣不似前世那次般散漫玩味,反而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冷冽戾氣。
他在生王令青的氣,爲何?
還未想明白寧殷這點微妙的情緒變化從何而來,便見遮擋血漬的大氅鬆開垂下,光線重新傾瀉下來。
虞靈犀抵着他的胸膛擡首,沿着乾淨蒼冷的下頜往上,撞見了那雙無比熟悉的墨黑色眼眸。
於是她眨了下眼睫,朝他露出一個久別重逢的淺笑來。
這樣的處境,她竟然還有心思笑。
寧殷眉梢微動,下意識攥住了她的手腕。
抓到了被粗繩捆-綁擦破的傷處,虞靈犀抿脣,輕輕地蹙了蹙眉。
寧殷忽的鬆了手,看了她紅腫的手腕一會兒,而後改爲拎着她婚服的衣領,跨過庭院,轉過迴廊,拎雞崽似的拎去了一間寢殿。
然後,毫不留情地踹開門。
刺目的暖光撲面而來。
這間寢殿的方位佈局十分眼熟,似乎和前世的王府寢殿頗爲類似,竟然人生出一股莫名的歸宿感。
不過現在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因爲寧殷看上去心情略微不佳。
“慢、慢點!”虞靈犀踉蹌道。
寧殷的步伐看上去不快,可因腿長,她跟得頗爲艱難。
寧殷置若罔聞,反手將門關上,拎着虞靈犀來到內間的雕花寬榻前。
落地的花枝燈盞如星辰明亮,炭盆生暖,獸爐焚香,寧殷身上卻只蒙着霜雪千年不化的孤寒。
他解下大氅隨意丟在地上,旋身坐在榻上看虞靈犀,似是思索如何處置這個讓他曾“受盡屈辱”的禮物。
不得不承認,虞靈犀很適合穿嬌豔的紅色,雪膚墨發,紅裙美得彷彿能將視線灼燒,可他卻只覺礙事又刺眼。
非常刺眼。
虞靈犀眼見着他緩緩眯起了眸子,便知算總賬的時候來了。
也沒見他怎麼動作,便見一片薄如秋水的匕首出現在他的指間,漫不經心地轉動着。
“過來。”他道。
虞靈犀想了想,朝他走了兩步。
寧殷眼也不擡,於是她又慢吞吞挪了兩步,裙襬幾乎貼上了他的膝蓋。
寧殷這才慢慢擡眼看她,指間的刃尖沿着她下垂的袖子一點點往上,橫過手肘處,落在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
匕首壓在衣料上的觸感很特別,彷彿隔着幾層衣裳,也能感覺到來自冷刃的鋒利與森寒。
繼而刀尖一挑,只聽聞吧嗒一聲布帛斷裂的細響,虞靈犀束腰的腰帶應聲而落。
她顫了顫,站着沒動。
寧殷的匕首再往上,落在她胸側起伏的輪廓上,又一挑,衣帶崩開,質地精美的婚服鬆垮至臂彎,露出裡頭純白的中衣。
再往下,便是裙帶。
華貴的婚服在他的刀刃下一件件劃開,剝離,變成一堆精美的破布,火焰荼蘼般層層堆疊在虞靈犀腳下。
直至只剩下純白的中衣中裙,聖潔如雪。
怕嗎?當然不。
若是前世被送進王府的虞靈犀,定然是怕極的。但現在的虞靈犀,甚至來不及可惜這件費時三個月的華美衣裳。
誰會怕自己喜歡的人呢?
塵埃落定,寧殷也如願以償。
積壓在心頭的陰雲正在逐漸消散,繁複的嫁衣件件從身上滑落的這一刻,亦是她這幾個月來最輕鬆、自由的一刻。
劃破的嫣紅上衣還將落不落地掛在臂彎上,頗有妖妃之態,虞靈犀清了清嗓子,主動將它脫了下來,如一片瑰麗的晚霞落在腳下。
她看出來寧殷討厭她這身衣裳,儘管單薄裡衣和中裙並不保暖,即便在炭盆旁也有些畏寒。
寧殷對她的懂事甚爲滿意,總算收起了指間的短刃。
虞靈犀撿起他丟下的大氅,將自己裹了起來,黑狐毛領襯得她臉龐嬌小而又瑩白。
寧殷挑了挑眼尾,到底沒說什麼。
於是虞靈犀便順杆而上,小聲問道:“家人不知我在衛……殿下府邸做客,恐會擔心,我能給他們送封家書嗎?”
寧殷交疊雙腿倚在榻上,嗤笑道:“你說呢?”
這便是不行了。
幾個月前她也是藉着送家書報平安的檔口,與虞煥臣定了兩日之約。天亮過後,走得決絕。
果然,寧殷慢聲道:“靈犀似乎搞錯了自己的處境,一個禮物,恐怕沒有提要求的資格。”
他叫自己靈犀。
不是“小姐”,也非“歲歲”。
虞靈犀對這個稱號感到熟悉又悵然。
但她依舊是輕鬆的,有了前世的經驗,又加上幾分情難自禁的真心,哄人的話幾乎順口而出。
“那,如何纔能有資格?”
她笑得明麗,放軟了聲音問。
“不急,”寧殷意味深長道,“我喜歡慢慢玩。”
那個“玩”字,他咬得格外重,倒像是在品嚐什麼。
虞靈犀不知他在計劃什麼壞主意,想了想,還是決定再爭取一把:“禮物也需要綰髮,出門急,忘了帶貼身的髮簪。”
她望着寧殷的眼睛,補充道:“就是那支夾血絲的,螺紋瑞雲白玉簪。”
寧殷屈指的手一頓。
而後他起身,高大的身形瞬間將虞靈犀籠罩。
“靈犀不必耍花招了,沒用的。”
他俯身,伸指玩了玩虞靈犀冰涼順滑的髮絲,哼笑道,“我這樣謹慎又記仇的性子,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說完這句,寧殷果真不再理她。
有人叩門,給他呈了一份名冊。
寧殷便倚在榻上慢悠悠看了起來,時不時用硃筆畫個圈。
屋內安靜得只有炭火嗶剝的輕響。
虞靈犀並不拘束,自己站了會兒,察覺到累了,便在一旁的腳榻上尋了個位置坐下。
她抱着雙膝,將下頜抵在膝蓋上,墨發自頸側分散,露出細嫩脖子後的一小片淤青。
應是王令青的人擄她時,下手不知輕重弄的。
寧殷墨色的眸子沉寂了片刻,忽而輕輕一咳。
虞靈犀回過頭來,以眼神疑惑地看他。
“上來。”
寧殷合攏名冊,指了指暖和的牀榻裡側,“暖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