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兒驚喜交加, 驚得是狐王竟然親自來登門爲兒子殷蛟提親,還冒充做大明京城的富賈;喜的是蛟兒果然心細體貼,不曾對她許諾應允或是說過什麼, 卻是默默爲她安排下一切, 說服父王來提親。畢竟女人被休回孃家不是什麼光彩事, 她也不想生活在鄉鄰的指指點點中, 更重要的是, 經過幾遭磨礪,她一心想同殷蛟有個安穩的歸宿。
臉上漾着一抹羞澀的潮紅,仿如待字閨中初嫁的處子一般嬌怯。只是一臉的紅包遮去了她應有的嫵媚, 顯得面容怪異。
鄰家的嫂子颳了面頰鬨笑媚兒,又指指被她獨佔的雀屏孔羞臊般取笑, 似在奚落:“才喊你來看女婿時還推三阻四一臉的不情願。如今見到女婿生得人物標緻風流, 竟然獨佔了雀屏不肯與旁人看。”
媚兒忙閃開, 屏風後傳出嬉笑聲。
桐鄉一帶的婚俗,這種丈母孃和小媳婦偷窺女婿也是司空見慣, 反是越熱鬧越助興。
屏風外在堂上端坐的金毛狐王似乎有些侷促不安,卻還是恭敬守禮的同未來的丈人柳夫子應對。
“賢契,有一事必須先對賢契明言。小女爲了救她前夫,那狼心狗肺的男人,隻身去深山野谷採藥。被蜂毒傷了面頰, 滿臉膿包不知何時能痊癒。”柳夫子說的遲緩, 雖是言語間爲女兒的義舉自豪, 卻掩飾不住那點自卑。
“娶妻娶德, 娶妾娶色。殷蛟豈是貪圖女色之流?”金毛狐王義正詞嚴, 媚兒心裡感激。
“敢問小女嫁到殷府,可是要隨賢契定居京城?”柳夫子問。
金毛狐王拱拱手應道:“這是自然。賤內三年前過世, 只留下一獨子年方三歲,名喚寶兒,家中再無旁人。令媛的賢名遠近聞名,也是老先生教導有方。殷某一直在求一品貌端莊女子做小兒的繼母,替在下打理偌大的家業。古人云:‘妻賢夫禍少’,賢妻難求。”
媚兒聽得暗驚,如何聽這對話的口吻,反似是金毛狐王爲他自己來求親,並非爲兒子登門。好奇之餘令她湊向雀屏孔想繼續觀看,卻被鄰家嫂嫂逗鬧的拉去一邊。媚兒急得不顧了許多,分開衆人湊回到雀屏眼向外看去。
“小女的才品德操,賢契定可放心。只是京城遙遠,就難得回家一聚。”
“泰山大人但放寬心,若是日後令媛過門,殷家的鑰匙和家中大小事務一應由令媛做主。”金毛狐王拱手道。
媚兒心頭如墜鉛塊般沉重。難怪狐王如此輕易的登門提親,原來是有意在攪亂。他到底要做什麼?冒名‘迎娶’她“過府”,再將她藏匿到遠方讓她永遠回不到孃家,永遠從殷蛟的目光中消失?
笑容從臉上消失,滿臉的陰翳令媚兒手足冰涼。
父親柳夫子滿意地起身去後堂取庚帖,只剩下金毛狐王扮作的富商靜坐在椅子悠然品茶。
目光失望慘然的從金毛狐王身上移走時,媚兒的餘光無意間留意到那側對了她而坐的狐王微側了頭向屏風看來,只在目光移來時,嘴角勾起淺淺的笑意,那笑意帶了三分得意,五分調皮,還帶了兩分嫵媚。那是特屬於某隻古靈精怪的小狐狸身上的笑,笑得邪佞,笑得頑劣,卻在瞬間稍縱即逝。那笑容消逝的瞬間,眉心中忽然多出一顆亮燦如紅寶石一般的硃砂痣,眉心間奇光閃爍片刻,金毛狐王對了屏風擠擠眼壞笑,隨即又隨着一聲聲沉穩悠緩的步履聲恢復謹肅的神情。
媚兒這才恍然大悟,掩口忍俊不禁,轉身離去,原來是他!
哪裡是什麼金毛狐王,分明是小狐狸殷蛟扮做了狐王的模樣前來提親。仔細一想,殷蛟果然聰明,他扮成年長氣度非凡的鰥夫,年長給人穩重可靠的感覺,父親定然生出幾分好感。家道殷實又人口簡單,母親也會歡喜不過。加之遠嫁北方,去家千里,父母日後也無力去涉足過問她的生活,她正可以同小狐狸雙宿雙飛。想到此喜不自禁,暗贊殷蛟果然是聰明。
金毛狐王“殷員外”走後,左鄰右舍紛紛涌到柳家觀望滿院堆積得琳琅滿目的彩禮。且不說名貴的白狐皮和金光灼目的赤金錠,青絲纏繞的赤金彩錢,就是院裡陳置的一匹匹蜀錦、寧綢、湘羅質地精良,耀眼奪目。各式北方的山珍奇貨屯滿箱子。鄰里嘖嘖稱讚中露出欽羨的目光。
幼時的玩伴二喜和蘭妞邊看邊驚得長大嘴巴。蘭妞酸酸地譏誚:“都是二道貨色,竟然還能值這許多嫁妝!”愛不釋手地撫弄着幾匹衣料綢帛,滿心的不服嘟噥着:“這殷員外可是想女人想瘋了?柳媚兒昔日倒是個美人,可如今一臉膿包醜得怕也能‘沉魚’‘落雁’了。水面上的魚見到她滿臉是包的醜模樣一定嚇得逃竄沉入水底。天邊的大雁看到她那張臉也要嚇得驚叫了從天上跌摔下來嚇昏過去。”
惡毒的諷刺一般後,咯咯地笑,露出一副“氣人有,笑人無”的敗德嘴臉。
但無論如何,塵埃落定,柳夫人對這看似富足知書達理的女婿十分滿意,同柳夫子合計些時候,就一口允下這門親。又知足地安慰媚兒道:“女兒,你這是善有善報。你是再嫁不是新婚,女婿非但不挑剔你,還不在乎你的容貌醜怪,真是福分。”
母親的話雖然是情發於衷的快意,媚兒卻聽得心頭難過。轉念一想,她還能在乎什麼?小狐狸名正言順將她“娶”走,父母也免去了被流言蜚語纏繞,也洗去了家門的恥辱。只是不知道日後如何能同一只小狐仙共築小巢。
黃昏時分,胡宥才搖頭晃腦吟誦詩文歸來,見了滿院子的彩禮和圍觀不散的鄉鄰裝出好奇的神色問:“哪裡來的這許多財物?黃金?可真是黃金錠?”
媚兒掩口忍了笑,母親上前一邊拉了胡宥去洗手更衣,一邊喜得淚光盈眶地絮叨:“你姐姐可是時來運轉,菩薩保佑!殷家員外相中了你姐姐,要娶去做員外夫人了。”
胡宥故作氣惱的撇撇嘴道:“員外可有什麼了不起,該給姐姐尋個文靜的書生,或許日後能中狀元。”
話音未落,頭上捱了孃的一掌,嗔怒道:“且莫去提什麼狀元夫人,焉知你姐姐就是被這‘狀元夫人’的浮名所累,跟了元朗那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年你爹爹教他讀書多麼盡心費力。哎!”
媚兒的目光籠在胡宥身上,小狐狸扮作的胡宥不時回頭對她擠眉弄眼的竊笑。
婚期就定在七日後的一個良辰吉日。“殷員外”託辭說,算命先生讓他一定在大年節前將夫人迎娶進門,拜過祖宗,才能鎮壓住京城宅院裡的陰氣。柳家也樂得速速解決女兒的婚事,一拍即合。
一家人聚在一處,柳夫子破例讓女兒和夫人入席共飲,寬慰着媚兒忘卻過去的不快,重新同殷員外好生過活。
“柳嬸嬸,柳嬸嬸,媚兒姐姐的小女婿來了!”門外傳來孩子們的喊叫聲,媚兒放下手中的竹著,望了眼小狐狸,不知他又在搗什麼鬼?
今日來相親的殷員外是小狐狸殷蛟裝作了金毛狐王的模樣,如若此刻再來一金毛狐王模樣的“殷員外”……
媚兒見小狐狸也是一臉的困惑,詢問的目光望着媚兒,似乎對此事渾然不知。
緊張的心又提起,門口的孩子們閃開,一匹馬停在柳家小院的籬笆門前。
馬上翻身而下的白衫勝雪衣帶飄飄的男人竟然是那冤家元朗!
元朗不慌不亂地將馬鞭掛好,又將馬繮拴系在籬笆樁上,絲毫不理會周圍相鄰閒言碎語的指指點點,大步進到院子裡。
迎了柳夫子上前,撩衣跪倒恭敬地磕頭道:“岳父岳母大人在上,小婿元朗這廂大禮參拜!”
柳夫人倏然起身,臉色慘白,冷言冷語質問:“你還來作何?還想羞辱柳家嗎?”
反是柳夫子端了酒盅沉吟道:“一紙休書,覆水難收。日後不要再叫‘岳父’二字,你我再無翁婿的緣分。”
元朗擡起頭,愧疚的目光中含了堅持。
“恩師,一日爲師,終身爲父。即使沒有翁婿之誼,元朗始終敬恩師師母爲親生父母一般。是元朗一時糊塗,誤信讒言,辜負了媚兒一片真情。今日小婿就是來登門負荊請罪,求爹孃見諒,元朗要迎媚兒回家。”
媚兒怔怔的望着元朗,多時未見,元朗比昔日更是面容清癯,五官棱角分明中,那雙幽深的眸子仍是寒氣逼人。目光只同媚兒交接的剎那,媚兒側過頭避開他的目光。心中悽苦,卻告慰自己,自離開元家那一刻起,她已不再姓元,眼前跪着的男人也再同她沒有瓜葛。情緣揮去,如風颳芳塵,再無可追。
而元朗卻舌尖僵住一般吃驚地問:“娘子,是你嗎?你的臉,你的臉如何這般模樣?可是蜂毒發作所傷?”
柳夫人苦笑道:“朗兒,虧得你叫我一聲師母,師母就對你明言。媚兒險些因你而死,還揹負罵名,被你毀了貞節。好在上蒼有眼,還她個清白。你不必可憐你師妹這張醜臉,並非個個男人見色起性。虧得元家的休書送來的及時,媚兒已經另許了人家。七日後就要遠嫁京城,她夫家是個殷實的大戶人家。”
“娘!少去理這負心郎,一桌好酒好菜生生被敗興了!”胡宥忿然道,媚兒側目瞪他,不想小狐狸竟然絲毫不掩飾對元朗的排斥。
“師母,娘!求您讓朗兒同娘子單獨說幾句話。”元朗的眼睛微紅,動情道。
“家姐待嫁閨中,柳家是有教養的人家,男女授受不親。瓜田李下,還是避嫌爲好。”胡宥脫口而出,媚兒幾乎被小狐狸的醋意十足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