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滅吳復國,越王勾踐遵循着‘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基本國策,不但身體力行着‘臥薪嚐膽’的生活方式,而且禮賢下士,網羅了衆多的奇才異能之士,這其中除了范蠡、文種、陳音和越女之外,也包括這餘氏兄弟兩個。
這兩人來歷不詳,頗爲神秘,除了勾踐知道他們的底細之外,就連他最爲倚重的范蠡和文種也不太清楚。餘氏兄弟最擅長的本領,就是弮養猛禽,老大餘獲善養鷹隼,而老二餘殘則對梟情有獨鍾。這兄弟兩人有了這樣的特長,在那種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中可說是大放異彩:他們只對越王勾踐一人效忠,負責的便是暗殺和情報收集工作。或許是出於物種相剋的原因吧,越女鳳竹對於這兩人有着天生的畏懼,而以弩擊之術見長的陳音則對他們並不感冒,甚至可以說有着心理上的壓制。所以只要和陳音在一起,不但餘氏兄弟不敢對鳳竹有絲毫無禮,而且鳳竹也會頗有底氣。
三個人互相打個招呼之後,陳音一拉鳳竹,兩個人掀開門簾徑直走進了勾踐的大帳。
勾踐此人鷹鼻深目,雙脣削薄,嘴角下彎,而且還有一個又細又長的脖子,一眼望去就給人一種極爲堅韌深沉之感。不知道爲什麼,從勾踐一出現,張連義心裡就產生了一種本能的恐懼和厭惡,他腦海裡甚至突然間冒出了這樣一句話:‘鷹鼻子狗眼不中交’,這句話是那些經常走村串戶的相面先生常掛在嘴邊的,據說是一個人如果長了一個鷹鉤鼻子,那麼此人一定是非常的堅毅果敢,但要是再配上一雙像狗一樣的圓眼睛,那麼此人一定是一個陰狠毒辣性情涼薄之徒,絕對不可深交。而眼前的這位越王勾踐正是如此,用他手下那位著名的謀臣范蠡的話來說就是:越王爲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張連義甚至沒來由地忽然替陳音和鳳竹擔起心來。
事實也的確如此。據《呂氏春秋*順民篇》記載,越王苦會稽之恥,欲深得民心,以致必死於吳。身不安枕蓆,口不甘厚味,目不視靡曼,耳不聽鐘鼓。三年哭身勞力,焦脣乾肺,內親羣臣,下養百姓,以來其心。有甘脆不足分,弗敢食;有酒流之江,與民同之。身親耕而食,妻親織而衣。味禁珍,衣禁襲,色禁二。時出同路,從車載食,以視孤寡老弱之漬病、困窮、顏色愁悴、不贍者,必身自食之。
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說:越王勾踐因爲會稽之戰所受的恥辱而痛苦,他想要通過贏得民心來取得與吳國決一死戰的力量。於是他放棄了一切原有的享受:不睡舒服豪華的牀鋪、不吃豐盛的飯菜、不看美女跳舞、不聽音樂。三年中,他飽受煎熬,耗費了大量的精力來維持這些,以至於身體虛弱,一直處於亞健康狀態。他對內親近臣子,對下供養百姓,以此來籠絡他們的心。在這段時間裡,要是有好吃的東西卻感覺不夠分的,那他就不敢自己吃獨食;有了酒不敢自己喝卻把它倒進江水裡,與那些喝江水的老百姓一起享用一點酒味(我覺得這就明顯有作秀的嫌疑了,我估計多少酒倒進江裡也不起作用,純粹是糟蹋糧食而已);自己種糧食種菜吃,讓自己的老婆自己織布做衣服穿,吃穿都很有節制,身上從來看不見兩種顏色。他經常趕着車子拉着食物外出,去看望老弱病殘,要是看到行動不便的窮苦人,他還能很耐心地親自喂他們吃東西。
這些記載對比於會稽之戰之前的勾踐,我們就可以看出,此人之堅忍和善於僞裝。至於後來他誅殺功臣,卸磨殺驢的記載那更是衆所周知,所以後世那些走街串巷的相師們說到這類人的時候,往往會以勾踐爲例。扯遠了啊,呵呵。
再說陳音和鳳竹走進大帳之後,就見勾踐滿面春風地迎上前來。他不等兩人行禮,一把拉住陳音的手,親熱地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哈哈’大笑着說:“陳音,今日營中慶功,你不去跟將士們喝酒,怎麼跑到孤王這裡來啦?也好也好!孤王正苦於沒人說話呢。來來來,你們倆坐下,陪孤王喝兩杯吧!”
若是方纔沒有聽到對方說的那些話,陳音此時必定是非常高興的,這樣沒有架子的君王到哪裡去找?然而此時的陳音卻感覺脊背上一陣陣發涼,偷眼看去,只覺得自己眼前這位越王臉上彷彿戴了一層面具一般,笑容是假的,就連那些笑聲都像是罩上了一層塵埃,讓人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這要是放在以前,陳音肯定是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了,可現在他卻沒有了這種心情,也好像是失去了這種勇氣。眼看着勾踐走到上首几案後坐了下來,他這才和越女一起,恭恭敬敬地向他躬身施禮:“大王面前,我等豈敢憯越?大王安坐便好。”
勾踐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繼而眼裡又有了一絲疑慮。他的眼睛在兩人臉上來回巡視了兩次,突然問道:“你們今天來找孤王,不是有什麼事吧?剛纔在外邊等了好久嗎?”
陳音剛要開口,一旁的鳳竹已經搶過話頭:“大王多慮了,我們兩人只是不勝酒力,所以在營中散步散心,不想正巧在大王帳前相遇。正怕打擾了大王要走呢,沒想到大王聽覺如此敏銳,已經察覺到我們在外邊。聽到大王傳喚,我們又怎敢擅自離開,所以嘛......也就只好進來了。”
勾踐似乎沒料到鳳竹會這麼說,不由得微微一愣,旋即釋然:“哦?原來是這樣。孤王還以爲......還以爲......你們倆是特地來找孤王談心的哪!唉!想當初滅吳之前,咱們君臣一心,可說是無話不談,現在是怎麼了?我怎麼感覺自從五湖大戰之後,咱們君臣之間就有了隔閡了?還有......還有范蠡,你看他有大功于越國,孤王還想和他一起共享富貴呢,誰知......誰知......誰知他竟然帶了夷光不辭而別,讓孤王於心何安?”
說到這裡,勾踐忽然目光閃爍,看着二人說道:“咦?你們今天來找孤王,不是也想離我而去吧?”
陳音一愣,本能地覺得這事再也說不得,卻又一時之間找不出其他理由,正在尷尬,一旁的鳳竹卻又把話頭接了過去:“大王怎會做如此之想?方今越國兵馬甲於天下,我們還要跟隨大王北上中原、會盟諸侯呢!又怎麼會半途而廢?”
勾踐聽得‘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個北上中原、會盟諸侯!鳳竹雖爲女子,其胸襟氣度卻不輸於男子。痛快!痛快!”
鳳竹嫣然一笑,俏臉微紅,在大帳中搖曳的燭火映照之下,愈發顯得嬌媚不可方物。那勾踐雙目一亮,一絲不易察覺的色光一閃即逝。但那陳音和鳳竹皆非常人,卻早已將這些盡收眼底。兩人不約而同地覺得身上一陣惡寒,而鳳竹身上更是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感覺就像吞了一隻蒼蠅一樣難受。
自從鳳竹跟隨陳音出山以來,兩人終日忙於教練軍士,吳越開戰之後,更是難得有什麼閒暇相聚,所以兩人只能將對於對方的情意深埋心底,以至於時至今日,也很少有人知道兩人之間那種非同尋常的關係。
此時感受到眼前自己這位大王望向鳳竹時眼神中的那種慾念,陳音忽然有點後悔:自己應該早一點公開自己和鳳竹的關係啊!這樣,也能阻止大多數人對她的覬覦之心。心裡這麼想着,他忽然伸手把鳳竹的小手攥在掌心,目光直視着勾踐說道:“大王,若是您沒有其他吩咐,我和鳳竹就先行告退了,私底下,我倆還有一些私事要處理呢!”
說話間低下頭與鳳竹四目相對,眼底俱是濃濃的款款深情。
勾踐一愣,雖然依舊笑容不減,但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極度憤怒的標誌,也可以說,他此時殺心已起。不過,此時的鳳竹正沉醉於陳音勇敢的表白,而陳音也正因爲公開了戀情而無比放鬆,正四目對視的兩人竟沒有發覺勾踐的變化。等到兩個人終於從對方臉上移開視線,勾踐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常態。
他顯得既是驚訝又是高興地笑着說:“哦?沒想到我們的陳將軍頗有手段啊!竟然虜獲了我們越國第一劍客的芳心?不錯!不錯!你們兩人可說是珠聯璧合,天生一對啊!咳咳!咳咳!孤王還正愁着陳將軍年過三十尚未成家,苦於找不到合適的女孩子替你做媒呢!好好好!這樣孤王就放心了!哈哈!哈哈哈!”
兩人並沒有從對方的笑容中找出什麼破綻,一時間倒是有些疑惑起來:可能真的是自己多心了?還是對方的心機已經真的深沉到了就連他們倆也難以察覺的地步?他們都沒有看見,勾踐那隻藏在几案下的手緊緊地握着劍柄,因爲用力太大,骨節都已經發白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這大帳內的氣氛總是讓人覺得有些壓抑,於是兩人再次向勾踐躬身告退,雙雙離去。
過了許久,勾踐的大帳中又傳出一聲低沉的怒吼,緊接着又是一陣‘稀里嘩啦’的亂響,顯然又一張几案倒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