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太子妃身體違和, 滿月酒並未大辦,只給相熟的人家和幾位皇子發了請帖,其餘官員送來禮物便都遣走了。
九公主一行抵達時還未開宴, 太子妃正在內室接待母家來人。九公主不顧宮人阻攔, 領着虞襄便往裡走, 虞妙琪被她孤零零地扔在廳外。
太子妃的聲音聽上去十分虛弱, 顯然坊間流傳的有關她病重的消息並非空虛來風。聽不清她究竟說了什麼, 她的母親開始低低抽泣,哽咽道,“那便依你吧, 總不能虧了兩個孩子……”
九公主蹦蹦跳跳的跑進來,兩人連忙各自抹淚, 然後笑着打招呼。虞襄不似她那般沒眼色, 早就命桃紅柳綠將自己的輪椅推到外間, 靜靜等候。
“皇嫂,今兒是大喜的日子, 你怎麼哭起來了?”九公主俯下身,盯着她通紅的眼睛看個不停。
太子妃側臉躲避,她也跟着把臉轉過去,姑嫂兩你追我躲的玩鬧了一會兒,臉上漸漸都顯出悅色。太子妃的母親見了心裡舒坦很多, 起身告辭, 出了房門看見虞襄, 笑着上前敘話。
太子妃聽見虞襄清甜的嗓音, 連忙喚道, “襄兒也來了?快些進來。”兩個小姑娘一個是她的開心果,一個是她的小福星, 都深得她喜愛。
簡單寒暄了幾句,太子妃使人去端糕點,見小姑子埋頭吃上了,這纔看向虞襄,柔聲問道,“襄兒與本宮三個妹妹可相熟?覺得她們性情如何?本宮這身體怕是不成了,總想着給一雙兒女找條後路。”
她病情一天更比一天嚴重,腿腳痠軟的無法動彈不說,下腹更是惡露不斷,若是再止不住惡露,沒準哪天就血盡而亡。然而一雙兒女卻還幼小,且是所有皇子龍孫的眼中釘肉中刺。如何讓一雙兒女安然長大成了她除不掉的心病。大概因爲生產前得了虞襄一支龍鳳籤的緣故,她對這位靈氣逼人的小姑娘有種莫名的依賴情緒,否則也不會說出這樣私密的話。
沒錯,正如外界傳言的那樣,她打算從自己的三位妹妹中挑選一位做太子繼妃。帝后那裡她已經通了氣,爲着皇太孫的安全考慮,也爲了制衡太后母家,帝后已經默許了。
虞襄不常出門,可因爲打理府務的關係,又因哥哥耳目通天,京中貴女她一個個的如數家珍,然而當着太子妃的面卻不能對她的姐妹多作品評,說的好了是諂媚,說得不好是詆譭。她略略想了想,乾脆直言不諱的道,“不太相熟,說不出好壞,但是我知道,人都是有私心的,不能將希望寄託在他人身上。”
“可本宮這身體怕是撐不過半年了。”太子妃苦笑,挽起衣袖,讓她看自己瘦成枯枝一樣的手臂。生產過後太醫明明說沒有大礙,哪料到一月後竟是將死之局,老天爺賜給她一雙麟兒卻拿走她半生壽數,果然極爲公平。她也沒什麼好怨的,只想在死前給孩子們安排好一切。
“樸神醫……”虞襄擰眉道。
太子妃笑得越發悽苦,“早在八歲那年得天花時,本宮便將一次問診的機會用掉了。太醫們也都束手無策。”
虞襄沉默了,恰在這時,老太太在一名宮女的引領下走進來,手裡捧着一盆硃紅色的似珊瑚又似樹木的東西。老太太給太子妃見禮,將那東西置放在牀頭,笑道,“這是驅邪草,來自南洋的一種植物,說是可祛除病氣使人安康。但在南洋卻從未有人種活過,只是個傳說而已。襄兒找來一包種子,全部撒下去也只種活這一株,不但樣子好看,聞着也香,這便送來給太子妃娘娘,希望您能早日康復。”
硃紅色的植物散發出一陣陣沁人心脾的甜香。太子妃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瞬間平復不少,笑着向老太太道謝,因捨不得兩個小姑娘過了病氣,又命宋嬤嬤將她二人帶到外面與各家貴女玩耍。
兩人出門後卻沒往人多的後花園走,反而順着小徑來到一處幽靜涼亭,準備說些私房話。剛坐定便聽見一陣腳步聲緩緩而來,兩人轉頭回望,恰與一雙狹長的眼眸對上。
九公主臉頰爆紅,不知所措。來人亦是十分驚訝,眼中流露出激動的情緒,卻又飛快收斂起來,彎腰作揖後準備離開。
“你,你別走啊!”九公主蹭的一下站起身,焦急的喊道。
那人心裡也是不捨,聞聽此言立即停步,嘴角緩緩勾出一抹淺笑。
虞襄眉頭輕皺,“公主留他作甚?此處乃後院,他一個外男擅闖後院,若是衝撞了哪位貴人他擔當的起嗎?”話落看向俊美異常的青年,厲聲呵斥,“公主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你還不快點滾開!”
沈元奇抿了抿脣,指着不遠處的一扇院門說道,“啓稟公主,你們過了那道角門就算入了前院,”又指了指涼亭後方掩映在層層綠蔭中的一棟小樓,躬身稽首,“那是太子書房,離此處只五百米,故而此處已是前院地界。微臣未料到公主與虞小姐在此歇息,若有衝撞還請恕罪。”
虞襄只來過太子府幾回,哪記得府中佈局,用詢問的眼神朝九公主看去。
九公主心裡眼裡全都是青年俊美的臉龐,溫雅的笑容,低沉的嗓音,此時臉頰充血,腦子混沌,哪裡接收得到她發出的疑問,只一味憨笑。
九公主六歲時還曾哭着鼻子跑到金鑾殿找父皇,在宮裡都是橫行無忌的主兒,到了太子府哪個敢攔?守門的小廝見來人是九公主和虞小姐,忙着躲開了,全當自己沒看見,這才造成了誤會。
虞襄了悟,見狀元郎還躬身稽首的等待責罰,心裡甭提多尷尬,沉默片刻掩嘴笑了,“沈大人快快請起,方纔我們是與沈大人鬧着玩呢,您千萬莫怪。”
真是死鴨子嘴硬。沈元奇險些笑出聲來,垂頭強忍片刻才道不敢。
分明擔心自己擅闖後院讓侍衛拿住,卻又裝作凶神惡煞的樣子大加斥責,然後好叫自己走脫,這性子還是那般彆扭可愛。如此一想,他心情越發明朗,素來晦暗的雙眸此刻顯得十分晶亮。
九公主這才堪堪回神,揮着小胖手喊道,“沈大人,你過來啊,我請你吃栗子。是御膳房的大廚用秘法炮製出的糖炒栗子,可香了。”邊說邊從荷包裡掏出幾粒又圓又大,油光發亮的栗子。
這誘哄孩子的語氣叫沈元奇哭笑不得,若是往常他早就告罪離開,眼下虞襄也在,竟是萬分捨不得,心裡還在掙扎,腿腳已跨入涼亭,等回神時已經坐定了。
九公主喜不自勝,親手剝了一粒黃燦燦的栗子遞過去。
沈元奇連忙道謝接過。
論起臉皮,虞襄比起虞妙琪也是不遑多讓,這會兒早已甩脫尷尬,笑嘻嘻的問,“太子殿下與幾位皇子在都在前廳,你不過去巴結,跑到這裡幹嘛來了?”
沈元奇心裡微微一動,直言道,“想必虞小姐已經聽說了,我原本乃薛府家奴,並非豪族嗣子。憑我這等出身,還是不要污了各位貴人的眼,躲來此處反倒自在。”
“原來坊間傳聞竟是真的。”虞襄恍然大悟的點頭。
九公主見他孤零零的避讓到此處,不知怎地竟覺得十分難過,眼圈逐漸泛紅。
虞襄眼角餘光瞥見她表情,頗有些哭笑不得的說道,“人家沈大人都沒覺得如何,你難過什麼?聖祖時的鎮國將軍房大人乃御馬奴出身,威名赫赫的滄海使乃一位閹人,高祖時官居左相的林大人曾當過龜奴……”
她一口氣數出七八個官位顯赫卻出身卑賤的名人,戲謔道,“論起咱們大漢朝十大勵志名臣,沈大人還排不上號呢,需得身世再慘烈些纔好。”
九公主眼圈不紅了,心裡也不那麼難過了。
沈元奇用力抿脣,剋制住心底不斷攀升的笑意。小丫頭安慰人的方法永遠那麼獨特。
虞襄自顧從九公主手裡搶過一顆栗子扔進嘴裡,笑道,“世人都道沈大人出身卑賤不堪大用,卻不知這出身卑賤也有出身卑賤的好處。今兒能入太子府參加宴席的哪個不是大人物?似沈狀元這樣的芝麻小官,莫說參宴,恐連門縫都摸不着。得了太子殿下和皇上的青眼,沈大人這官路順着呢。”
沈元奇笑而不語,心裡卻連連嘆息:果然是他沈元奇的妹妹,眼界比起虞妙琪不知高出何幾。虞妙琪以爲將他身世散播出去便會毀了他仕途,焉知皇上如此重用他正是因爲他的身世。而今京中勳貴個個避他如蛇蠍,原本打算與薛家聯姻的也都沒了音信,這是打算將他孤立起來。
如此,他一個毫無背景根基的孤臣,皇上用的豈不更放心?素來與皇上一條心的太子自然也會格外優待。眼下他看似潦倒落魄,實則日後步步坦途。說到底,他還要反過來感謝虞妙琪纔是。
九公主聽了這席話徹底放心了,結結巴巴的與狀元郎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