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寅雙很想問問江葦青是不是真爲了送她上學而逃學了,可因她是坐在馬車裡的,江葦青則是騎馬走在最外側,他們中間隔着個李健,叫她不方便問他話,她便只得暫時按捺下滿腹的疑問,扭頭過去又跟三姐和小靜打聽着學裡的事情。
這良山書院乃是個傳承了近兩百年的古老書院。韃子統治時期,書院曾一度隨着舊朝南遷。大興立國後,天啓帝力邀書院遷回京城,且還特別撥了上曲江的一處原皇家園林作了書院的院址。而雖說舊朝講究個“女子無才便是德”,草莽出身的天啓帝卻認爲,一個知書達理的母親更能教養出一個知書達理的孩子,所以他倒是頗爲支持開辦女學的。只是,到底不好把男學生和女學生們放在一處,於是天啓帝便在一堤之隔的下曲江那邊給女學也圈了一塊地。
因此,雖然良山女學隸屬於良山書院,且連教課的先生都有相互兼着的,其本身倒是和良山書院並不在一處。
從細柳衚衕到女學,若不走大道,穿過京城裡四通八達的衚衕,最多也不過一刻鐘的路程。
雷寅雙她們的馬車穿過衚衕來到湖濱大道上時,她立時明顯地感覺到,路邊的車馬多了起來。且時不時還有人撩起車簾相互打着招呼。只一看那些打着招呼的女孩身上相同的月白色圓領長袍,雷寅雙便認了出來,那些都是女學的學生們,她未來的同學。
雷家進京還不滿一個月,因此,京裡的人家都還不認得雷家馬車上的標記。但三姐和小靜的馬車就跟在雷家馬車後面。同學一年多,關係稍近一些的,倒也認得她倆的馬車,便有人也同樣招呼着她們。這一路來,雷寅雙就老聽到後面有人隔着車簾招呼着她倆,王家和姚家的車伕則屢屢陪禮笑道:“我家姑娘不在車上。”
三姐冷笑一聲,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雷寅雙沒明白她的意思,就聽她又道:“這些打招呼的人裡頭,倒有一大半從來沒跟我說過話。”
小靜也苦笑道:“雖然都跟我說過幾句話,可也從來沒像今兒這樣主動過來問好的。”
雷寅雙隔着那車簾往後面看了看。就見那些馬車打過招呼後,並沒有讓出車道來,而是紛紛搶着擠在她們這輛馬車的後面。
她不由側頭往車窗外看了看。
車窗外,江葦青和李健正和她們的馬車並排而行着。那二人一路都在談論着什麼,且似乎還爭論得頗有些激烈。從窗口外飄進來的隻言片語,雷寅雙才知道,他們說的是西南的戰事。據說好像是西南的外番有些不□□分。
雷寅雙看看他倆,再回頭看看跟在後面的馬車,問着小靜和三姐道:“她們應該猜到你們在我車上了,怎麼都沒個人上來問一聲?”
小靜笑着一陣搖頭,道:“果然臨時抱佛腳沒什麼用處。這才幾天,你就把馮嬤嬤教的那些規矩禮儀忘了個乾淨?”
三姐也道:“你還當這是在江河鎮怎的?這可是京城!京城有京城的規矩,沒經人引見過的,就是陌生人。若是你坐在我們的馬車上,她們可以藉由我們來跟你搭話,這不算失禮;但如果我們坐在你的馬車上,她們若是想要繞過你這個主人來跟我倆搭話,便是對主人家的一種不恭敬了。”
小靜扭頭看看窗外,笑道:“別的時候虧點禮數她們大概不會在意的,這時候,只怕誰也不願意。”
三姐則嘲笑着江葦青和李健道:“看殺衛玠。”
雷寅雙也扭頭看看那二人,見他們一個俊逸一個舒朗,心底不由一陣自豪,回頭笑道:“可惜板牙不在。若要論起來,我倒覺得板牙長得比他倆還要更好看一些呢,只是如今身量還未長足,才吃了一些虧。”
正說着,忽然有個清脆的聲音從馬車後面傳了過來,“前面可是雷家姐姐的馬車?”
雷寅雙扭頭往後一看,就只見長寧長公主家的小女兒蘇瑞騎着一匹小馬,橫衝直撞地跑了過來。她彷彿沒看到護在馬車旁的李健和江葦青一般,竟硬是生生將他二人從馬車旁擠了開來。此時雷寅雙已經拉起了車簾,蘇瑞一把抓住那車窗框,衝着雷寅雙就是一陣嘰嘰呱呱地說笑。
李健和江葦青對視一眼,只得勒馬退到了馬車的後方。
蘇瑞並沒有入良山女學就讀,而是入了離良山女學不遠的另一所範氏女學。宋二和宋三姐妹便是那學裡的學生——後來雷寅雙才知道,這範氏女學是蘇瑞的姑姑辦的。
雷寅雙很是喜歡這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便把她介紹給了三姐和小靜。蘇瑞最愛看個美人兒了,忽然發現小靜,立時亮着眼眸道:“姐姐長得真好看。”又回頭對着後方叫道:“哥哥,我不要騎馬了,我要跟姐姐們一同坐車。”
雷寅雙奇怪地順着蘇瑞的眼回頭看過去,這才發現,他們的後方不知何時跟上一輛裝飾得很是華麗的大馬車,把原本退到車後的李健和江葦青都給擠得沒影兒了。
聽到蘇瑞的話,那車伕緊加了一鞭子,大馬車趕上來和雷寅雙她們的馬車並駕齊驅着。那車簾一挑,卻是從車窗裡露出一張略有些蒼白的臉來。車內之人責備着蘇瑞道:“又淘氣!喊着不肯坐車的是你,非要騎馬的也是你,這會兒又鬧什麼?!”說着,那人歉意地隔着車窗向着雷寅雙一拱手,笑道:“雷姑娘見諒。”
雷寅雙不由看着車內之人一陣眨眼。
剛纔因被蘇家的馬車隔開,這會兒才趕上來的江葦青見了,立時便知道,她肯定是不記得蘇琰的名字了,不由就彎眼微笑起來。
不過,便是不記得那馬車裡的人到底叫什麼了,雷寅雙好歹還記得這張臉的,也知道他是蘇瑞的哥哥,便衝着那邊馬車裡還了一禮,叫了聲“蘇大哥”。
蘇琰微怔了怔。這是他和雷寅雙的第二次見面而已,且兩家還沒有相互拜訪過,因此,其實雷寅雙還不夠稱呼他一聲“大哥”的。可比起坐在雷寅雙身邊的另外兩個姑娘稱呼他“世子”,他忽然覺得,便是被叫“大哥”其實也沒什麼,因爲,顯然雷家姑娘的這一聲“大哥”,並不是有意要跟他套近乎,應該就是她那麼隨口一叫的罷了。
蘇琰那一向和煦的笑容不由更和煦了三分,笑着跟雷寅雙寒暄了兩句,便軟硬兼施地哄着那比他足足小了八歲的妹妹,只說他們這樣把路給堵了(這倒是實情),又騙着蘇瑞重新上了馬車,然後向雷寅雙等人拱了拱手,他便帶着不情願的蘇瑞先行一步了。
雖然雷寅雙既不像小靜那般擅長察言觀色,也不像三姐那般通透人心,但這蘇琰的神色變化,倒也沒能逃開她的眼。因此,他那一開始無來由的警覺,不由就叫她有些奇怪。見蘇家馬車走遠了,便回頭跟三姐道:“這人好生奇怪,一開始幹嘛拿那種眼神看我,好像我要拐了他妹妹似的。”
三姐噗嗤一笑,道:“他那樣看你,纔不是怕你拐了他妹妹呢,他是怕你對他有什麼企圖!”又笑道,“纔剛我竟說錯了,那位纔是真正的衛玠呢,我們家的這兩個,不,三個,可都算不上。”說着,卻是不顧小靜的阻止,對雷寅雙說起那蘇琰的八卦來。
卻原來,這蘇琰竟真有個諢名叫“賽衛玠”的,因爲他不僅長得好、有才學,還和那傳說中的衛玠一樣是盞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
三姐頗爲八卦地笑道:“聽說在健哥和逸哥兒之前,京裡就數他長得最好了。便是如今,差不多也是他們三個平分秋色呢。”
小靜皺着眉頭責備了她一句,道:“哪好在大街上議論男孩子長相的?!”
“嘁!”三姐不以爲然地一撇嘴,翻着白眼罵了她一句“假正經”。
雷寅雙也探頭笑道:“纔剛你還說小兔長得好來着。”
“那可不一樣,”小靜反駁道,“怎麼說那是我們自家……”她頓了頓,忽地笑了起來,搖頭道:“總之,你們還是注意着一些自己的言行吧,女孩子家的名聲最是要緊了。”
雷寅雙和三姐對了個眼兒,各自又是一撇嘴。雷寅雙道:“別人如何看我,跟我何干?爲了別人看得順眼,叫我委屈我自個兒,我可不幹。”
“我也沒那麼傻。”三姐也道。
三人說話間,馬車便到了那著名的柳堤。柳堤的左側,一道緩坡上去,便是良山書院的地界。而沿着柳堤向前,經過一道高高的磚雕牌樓,那就進了女學的地界。
雷寅雙心裡記掛着江葦青逃學的事,一下了馬車便迎着李健走了過去。只是,等她走到李健面前時,卻是沒看到江葦青,便問着李健道:“小……江葦青呢?”
“去學裡了。”李健道。
“啊?”雷寅雙一怔,想了想從鎮遠侯府到書院的路線,不由一陣皺眉——再怎麼走,也不會繞到細柳衚衕去啊!
“他來幹嘛的?”她問,“我還當他逃學了呢。”
李健微微一笑,倒也沒瞞她,道:“他原是有這個打算的,我就把你的話告訴了他。他大概是怕捱揍吧,就改主意了。”又衝着身後的小廝一歪頭,笑道:“他原給你帶了一套瀚墨軒的文房四寶,我先替你收了,等回去再給你。”說着,兄妹二人便在三姐和小靜的帶領下,進了女學的大門。
雷寅雙不明白江葦青今兒這是什麼意思,便跟在李健身後嘀咕道:“他這是什麼意思啊?昨兒晚上送書過來的時候怎麼不順便給我?而且家裡也不可能就短了我的筆墨啊?他這一大早的,放着自個兒的學不上,跑過來幹嘛?”
李健聽了,不禁一陣暗暗笑話着江葦青這是媚眼兒拋到了燈影裡。他豈能不知道,江葦青這是想要偷偷在雷寅雙的身邊織一張無所不在的大網呢,偏這網再如何織得周密,雙雙眼裡看不到都是白搭。
這般想着,李健都不知道該不該同情一下江葦青了。
*·*·*
因上課的時辰快到了,三姐和小靜便先回了教室,只由着李健帶着雷寅雙去了教諭處。
湊巧的是,今兒掌院不在,只有教諭在。
那教諭是個年過四旬的婦人,頭上的髮髻盤得鐵打不動,一張臉更是透着森森寒氣。她從鼻尖處看看雷寅雙,道:“以前沒進過學?”
這高高在上的腔調,不由就令雷寅雙微皺了皺眉,到底還是恭敬答道:“是。”
“可識字?”
“識得。”
“那就好。”教諭翻了翻手邊的一本花名冊,道:“既這樣,且先把你編入到辛字辰班吧。”
雷寅雙正要彎腰行禮時,那一直被教諭冷落在一旁的李健忽地上前一步,向着教諭行禮道:“舍妹入學,不需要考覈一番嗎?”
雷寅雙這才忽然想起來哪裡不對。三姐和小靜可都是交待過她的,入學第一關是要先考一考各人的學識程度,然後根據考覈的結果再來分班的。
她擡頭看向那個教諭,就只見那教諭皺了皺眉,似乎頗不高興李健的發問。不過她到底還是答着李健道:“有這必要嗎?”
“有。”李健沉聲道。
教諭一揚眉,看看雷寅雙,對李健道:“如今府上風頭正勁,有個什麼事都會叫人傳得沸沸揚揚,偏李公子又是才名在外。公子可想清楚了,真想叫你這表妹在人前考覈一番?!”
直到此時雷寅雙才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位教諭是以爲她那所謂的識字,也就是識得個《百家姓》、《三字經》而已,竟是怕她受李健的名聲所累,萬一考得太差,叫人恥笑了去。
她立時上前一步,朗聲道:“學生願意參加考覈。”
要說起來,其實雷寅雙也很好奇自己這些年學的東西,到底都到了一個什麼樣的程度。
鴨腳巷的幾個孩子中,李健和小兔自是不用說,三姐和小靜更是一個聰慧一個聽話,這幾人的學業從來都不用大人們操心的。就是那和雷寅雙一樣貪玩的板牙,也因他是個將來要頂起門戶的男孩子,而被他爹孃和姐姐逼着不得不用功。至於雷寅雙,因她爹那放羊吃草的溺愛,加上她身邊還有個總不忍心看她抓耳撓腮而偷偷幫她作弊的小兔,她對學業的事一向又是得過且過,所以她一直都是很有自知之名地把自己定義爲“鴨腳巷裡最不學無術的一個”。即便這樣,她仍暗搓搓地覺得,自己應該比板牙也差不了多少的。
而叫她驚訝的是,姚王兩家先一步進京後,板牙也跟着李健和江葦青一同入了良山書院。雖然他的上面壓着李健和江葦青,他居然也沒有落後太多,每個月的月考竟也排在學裡的前十名以內。
因此,雷寅雙不禁更想知道,自己跟京城的女孩子們比起來,到底是好還是差,又差了多少……
等雷寅雙默完一段四書五經,又按照先生的要求寫了一段她最痛恨的經義釋解後,那位被教諭臨時招來的老先生看看雷寅雙,點着頭道:“看得出來,基本功還是有的,就是不夠紮實。”然後給她評了個“乙”字。
對此,雷寅雙已經很滿意了。她原就不是個愛讀書的……
耗費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做完了所有的測試後,雷寅雙的成績出來了——她於四書五經和女誡內訓這些需要死記硬背的課目上都得了個“乙”。琴棋書畫四藝中,她的棋和書也得了個“乙”。至於女紅,雷寅雙直白地跟先生坦言,雖然她能在十步之外用針在牆上刺出一幅畫來,但針眼後面穿上線,她就全然無能了。那女紅先生也是個性情詼諧的,便真的給了雷寅雙一把針,見她果然能用針在牆上釘出一朵牡丹花來,竟因此也給了她一個“乙”字,叫教諭先生大皺其眉。女紅先生還頗爲振振有辭地道:“她們這樣的人家,學這些原不過是要教她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將來不至於叫人給矇騙去罷了,難道還要叫她們去做繡娘裁縫怎的?”
除了這些“乙”之外,不僅叫教諭很是吃驚,雷寅雙自己也挺驚訝的是,其他課目她竟然全都得了一個“甲”,包括她認爲自己最不擅長的算籌一課……
綜合起來,雷寅雙被排到了甲字丙班。和三姐、王靜都不在一個班裡——小靜在甲字乙班,天才三姐則是自入了學後就一直是女學裡的魁首,所以她在天才班,甲字甲班裡。
而等雷寅雙真正入了學,看到那辛字班上都是些七八歲的孩子,她才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場什麼樣的羞辱。
考完後,那位看似高傲無禮,其實只是剛直鐵面的教諭才向她和李健坦言道:“我得向二位道歉,竟是我想差了。”又對雷寅雙道:“因有人跟我說,你從小在鄉下長大,便是識字也不過是粗識得幾個字而已,偏你家如今又如烈火烹油一般,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盯着你們家。我便想着乾脆免了這個考覈,原來竟是我想差了。”
而,至於是什麼人對教諭說的這番話,那位教諭到底沒肯透露。
便是她不說,等雷寅雙發現她和靖國公府的大姑娘許丹陽也是同班同學,且還無緣無故被她撞翻了桌上的紙筆硯臺後,大概也就猜到了——無非是天啓軍的這一幫子女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