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一時間安靜得可怕。
除了輕輕發出‘啊’的短促音節的幕僚小姐與東張西望的商人大小姐之外。
格里菲因公主像是盯着一件器物一樣盯着自己的兄長,臉上的神色冰冷得叫人不敢輕易開口。布蘭多一隻手甚至悄悄已經握緊了大衣下的劍柄,緊盯着這兩兄妹的一舉一動,他有點懷疑這位王長子殿下是因爲受打擊過大而神經錯亂了,但無論哪一種情況他敢保證只要對方敢稍有不軌之意,他就敢在那之前將大地之劍黑色的刃鋒送入對方的心臟。
至於王長子的身份,這種東西在布蘭多眼中有存在的意義?
但王長子並沒有任何舉動,他從容不迫地站在所有人視線的交集的重心,長髮自然地垂下,閉着眼睛,神色之間找不到一絲緊張——就好像他之前是打了一個平常得不能再普通的招呼‘下午好’,而不是說‘請把王位讓給我’。
“給我一個理由,哥哥。”最後,就像是水滴落入井底的空靈聲音一樣,公主用這樣打破死一般的寂靜的嗓音說道。
然而她臉上彷彿封了一層冰。
“理由很簡單,格里菲因,”王長子心平氣和,“因爲你需要時間去統一南境,在安培瑟爾以南,你能找到許多支持者,布蘭多先生——即託尼格爾的伯爵大人,說不定很快就能取代讓德內爾伯爵的位置。還有權欲心沒那麼強烈的蘭託尼蘭大公與維埃羅大公,高地騎士因爲布蘭多先生的緣故也會站在你一邊,擁有了統一的南境,那時候,北方就不再是你的阻力了。”
“那麼你呢,”格里菲因公主問道:“成爲北方之王麼?”
“你需要一個人來幫你出爾反爾。但又不傷及王室的威嚴。不僅僅如此。比起你來,北方的貴族們更容易接受我,因爲西法赫家族對他們擁有天然的領導權。除此之外。格里菲因,北方還有一場戰爭正等待着我們,而我。可以作爲你們的天然屏障。一個統一的南方與一個經歷戰火的北方,孰勝孰負,對你來說已經一目瞭然了吧。”
布蘭多心中微微一動。
他不禁擡起頭來,似乎是想要重新打量這位埃魯因的王長子。公主殿下正在與她做相同的動作,她擡起頭來,認真地問道:“如果這是一個謊言……未免太拙劣了一些,哥哥。”
“南北終有一戰,但取決於是發生在什麼時間。你我都很清楚,格里菲因。即使是現在的北方坐擁一個殘缺不全的黑刃軍團,以及並不那麼聽話的白獅軍團,想要戰勝南方。其實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列文平靜地答道。然後他側耳傾聽了一下,像是在確認伍德主祭已經走遠。“炎之聖殿會允許埃魯因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內戰麼?”
“不會。”
“他們希望你能與北方作出這樣的妥協。最好是埃魯因能維持現狀,就像是占星家之年那之後發生的一切一樣。”
“但是——”
“如果你們有絕對的實力席捲北方呢?在他們來得及提出抗議之前——”
死寂就像是庭院中沉澱的塵埃,讓一切除此之外的聲音伏在地面一動不動。
“恕我直言,”布蘭多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他像是深思熟慮了許久一樣問道:“王子殿下,雖然王后與西法赫大公將你當做傀儡,但據我所知其實你有在背後參與這場‘遊戲’?”
列文豁然回過頭,面向聲音發出的方向。
他如同長劍一樣的眉毛一下收斂了起來,整個人好像變得豁然高大起來:“你比我想象之中還要優秀一些,布蘭多先生,很慶幸不用作你的敵人。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麼得出這一結論的,是猜測,還是直覺?”
都不是。只不過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而已。前世的歷史關於這位王子殿下的記載不過隻字片語,甚至連他的下落都沒有人說得清楚。但天生好奇的玩家十分擅長於捕風捉影,關於分析列文?奧內森?西法赫性格與人生經歷的文章卻並不在少數。
有一些是憑空社稷,有一些是猜測,有一些是傳言,但只要把這些信息和麪前這位真實存在的王長子殿下本人聯繫起來,得出結論就十分簡單了。
“因爲野心,一個有野心的人是不會甘願僅僅是成爲棋子的,”布蘭多覺得自己從未有一刻這麼理智過,彷彿福至心靈一般,過去所看到的關於這位王長子殿下的一切推測都成爲此刻他此刻發言的基礎。
他就好像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擡起頭冷靜地開口道:“你既然能在這樣的絕境之中找到伍德主祭掙扎出一線生機,當初又怎麼會真的任人擺佈?”
“很精彩,但的確如此。”王長子嘆了口氣:“我阻止過一些事情,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母后的行動有一些我樂見其成,但方法我並不見得認同。”
“何況任何人心中皆有私利,我並不認爲這是什麼罪惡。”他答道。
公主殿下想要開口,但她忽然止住了。她看了布蘭多一眼,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對於這樣的信任,布蘭多心領神會,他開口問道:“那麼你的私利究竟是什麼,你究竟站在那一邊?”
“我說過,我們是站在一起的。我,要成爲北方之王,而你們,需要我成爲你們在北方的屏障。”王長子神色之間一片平靜。
但布蘭多仔細觀察着他的表情變化,他有一種直覺,感到這位王子殿下並未全部吐露真情。他下意識地向一旁看去,正好看到列文?奧內森身邊的侍女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她似乎想說什麼,但王長子伸手止住了他。
“這一切不過是泡影,你很清楚你的結局,僅僅是想要當一年半載的北方之王,值得付出自己的性命麼?”
“哥哥。”格里菲因公主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王長子呵一笑,答道:“格里菲因。你試過自己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滋味麼?我發誓。總有一天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道路,哪怕之有一分鐘、一秒鐘——記得我在冬獵時告訴你的那番話麼?”
“……埃魯因就是一片黑森林,你說你若是那頭狼。你的選擇也會和它一樣……”格里菲因公主一時間想起了那個陷入雪地中的夾子,以及染紅了視野的血跡。
占星家之年,凜冽的寒風颳過高原時的景色至今還讓人感到身上有一絲寒意。
“即使是咬斷自己的腿。也要自由,因爲荒野纔是我的歸宿,”列文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答道:“何況,我也不一定一定會失敗。北方雖然困難重重,但總還有一線生機。在絕境之中尋求生存的機會,正是我最擅長的本事。”
“格里菲因,如果你無法擊敗我,我會毫不留情地打敗你。我和你一樣,絕不允許安培瑟爾長久地分裂下去。一天也不行。”冷冷的聲音迴盪在前庭中。
甚至商人小姐都被嚇了一跳,她回過頭來,瞪大眼睛看着這個瘋子。
王長子的確像是瘋了。但至少是個優雅的瘋子。他向自己的妹妹行了一禮。叫人挑不出絲毫錯處來。
公主殿下神色冷然地想了好一會,才叫住他:“你是不是以爲我不敢殺你?”
“是。”
“……但我不會同意你的要求。”
“然後呢?”王長子並不意外。笑着問道。
公主殿下靜靜地看着他。
……
兩輛馬車從莊園中魚貫而出,許多人在庭院中等待登上馬車。
“他沒有說真話。”安蒂緹娜上車時,小聲地提醒了自己的領主大人一句:“至少沒有完全說真話。”
“我知道,你是說那一段?”布蘭多一如既往地將自己的幕僚小姐扶上馬車,這樣的舉動使他看起來異於常人。不過布蘭多對於那些下人投來的異樣目光視而不見,而是擡頭問道。
“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他有所隱瞞,直覺。”
“直覺?”
“直覺也是一種經驗,領主大人。”安蒂緹娜認真地答道。
布蘭多想了想,覺得有一定的道理。他回過頭,看着另一輛馬車。馬車上的徽記黑沉沉近乎看不出顏色,他心中亦有同樣的疑惑,王長子殿下絕對是他穿越以來見過最沉穩的人,這樣的人,不大可能完全說真話。
但關鍵在於,他隱瞞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他再回過頭,捏了一下探出頭來的羅曼的鼻尖,讓後者‘唉喲’一聲跌了回去。然後他登上馬車,向小王子與冷着臉的公主殿下問了聲好,纔在羅曼身邊坐下。
格里菲因公主皺着眉頭,似乎是在思考什麼。
在座大約只有布蘭多才明白她心中的想法。但他並未多言,只是掀起簾子,看向窗外。窗外安培瑟爾的景色正在逐漸陷入暮色之中。
從今天開始,列文?奧內森?西法赫,既她的那位兄長,就不再是科爾科瓦家族的王儲,在公主與聖殿的共同任命之下——他將有一個合法的、嶄新的頭銜,西法赫家族的新任家族。
這位新任的大公將得到任命整備北方,以應對與獅鬃人的戰爭,但事實上就是許諾他成爲北方之王,所有人都會心知肚明。
雖然這一切還未最終敲定,但布蘭多已經可以猜到公主殿下的答覆是什麼。
這看起來像是王黨的妥協。
但只有寥寥數人明白其中的真相。
或許會有人認爲公主殿下應當更強硬一些,但或許也有人認爲這纔是更加成熟的政治手段。但真正讓格里菲因感到疑惑的是,自己的兄長看起來信心十足。
沒人知道這是不是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但在布蘭多看來,結果其實還算不錯。埃魯因需要的不是大義的名分,而恰好正是時間,只要再給他一點時間,他就有能力挽救這個王國。
而如今王長子給他們的,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只要北方的貴族不再蠢蠢欲動。公主就能騰出手來收拾南方的亂局了。
更重要的是,三年的和平,三年之後,埃魯因可以面對的敵人將不再侷限眼下這些土雞瓦狗。
王長子有他的打算,布蘭多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瓦爾哈拉就是這一切的基石,他心中無比確信這一點。
他最後看了一眼窗外的日暮金色,在那個方向上是一線閃光的海濱,彷彿可以透過金色的雲層看到信風之環壯觀的風景。然後他放下垂簾,不再去思考這些事情。
至於王長子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這樣的歷史,就交給未來去判斷好了。
至少對於布蘭多來說。
……
(PS: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