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斯以爲自己看穿了布蘭多的目的。
但這個老騎士永遠也不會明白,在這片森林的對面,是一位什麼樣的存在在和他作戰。就像是布蘭多熟悉埃魯因的每一位領主——無論他是過去的,現在的,還是未來的——無論他是權勢滔天,還是貧困潦倒。
他熟悉這些人就像是熟悉他自己的指紋一樣。
從繁花與夏葉之年這一年起,一直到第二紀初,他幾乎和大大小小每一位埃魯因的領主打過交道。
如果帕拉斯知道布蘭多可以一口叫出自己幾十年前不爲人知的小名,那麼他或許會重新考慮一下自己的選擇。
但歷史沒有如果——當布蘭多在冷杉城屬於他的書房當中第一時間拿到關於那個老騎士退回了帕拉斯的消息之後,忍不住笑了笑,將那份來自於‘渡鴉’手上的情報丟回了書桌上。
渡鴉是他對一線巫師斥候的稱呼,因爲那些人常常使用渡鴉來傳遞信息,因此這種外號也在軍中不脛而走。
“可惜。”弗恩也看過了那份報告,這位前騎兵隊長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那個老傢伙果真謹慎,否則只要他一頭腦發熱,這場戰爭我們就贏了一半了——”
“把希望寄託在敵人身上,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弗恩大團長。”安蒂緹娜站在布蘭多身邊,她看了這位大團長一眼,冷冷地答道。
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位布蘭多手下的第一幕僚小姐在他這個集團之中的威望與日俱增,雖然她是斥責的口氣,可這個時候說出來也並未讓弗恩感到有什麼不對,彷彿理所當然,本該如此。
弗恩反而笑了一下:“只是覺得有些可惜罷了,他這一退,接下來我們可就要面對一場苦戰。”
“那也未必。”布蘭多卻輕聲答道。
他很清楚那位老騎士謹慎、但骨子裡血液中又流淌着不屈的性格,就像他很瞭解對方喜歡什麼的作戰方式,會作出什麼樣的選擇一樣。
這份所謂的情報,不過是他安排的一個小小的陷阱。
無論對方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都不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聽年輕的領主這麼說,安蒂緹娜在後面看了他一眼,她從那天塔吉卜離城起就知道這個計劃,布蘭多的安排曾經讓她感到匪夷所思——那不像是戰術,簡直像是預測。
可這會兒,這預測成真了。
這位幕僚小姐也有些傻眼,她看着布蘭多的背影,發了呆。
“未必?”弗恩不解。
“帕拉斯爵士年輕時畢業於王立士官學院,又參加過十一月戰爭,正是那種最一本正經的學院派士官。”布蘭多答道:“你們知道嗎,在王立士官學院的正牆上用克魯茲語寫着這樣一句話——”
“‘對於戰爭的雙方來說,戰爭的手段就是達成目的,並阻止對方達成目的。’”
“這句話是埃魯因軍事思想的指導核心,被所有科班出身的軍官們奉爲經典。”
弗恩點頭,連同一旁的克倫希亞與梅蒂莎都跟着點了點頭。弗恩出身軍營,對這句話並不陌生,但克倫希亞卻是幾十年野路子的經驗,有些道理是共通的,因此他只要結合自己的經驗一看就能看出這句話中蘊含的真理——至於梅蒂莎,這位公主將軍對於戰爭的理解自不必多做解釋。
“所以帕拉斯也是一樣,”安蒂緹娜這會兒回過神來,在一旁小聲問:“對嗎,領主大人?”
“是的。”
布蘭多繼續說道:“所以我讓穴居人出動全族之力去騷擾、掠奪以及侵襲帕拉斯地區,就是告訴這位老先生這樣一個信息。”
“我們正困獸猶鬥,急於在讓德內爾伯爵大軍集結之前尋求一個破局的機會。”
“那不正是我們的處境嗎?”弗恩問。
“是啊,”布蘭多點點頭:“可是有這麼愚蠢的敵人嗎?會將他的真實情況告訴你,好讓你去完成一次‘Criticalstrike’?”
布蘭多坐無坐像地斜靠在高背椅上,完全沒有一個領主該有的樣子,這讓安蒂緹娜的眉頭都快擰成一團了,芙羅的臉色也不見得有多好。
不過年輕人看起來心情卻不錯,脫口而出就是遊戲術語。
“那是一種古老的語言,”布蘭多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叫做致命一擊。”
弗恩這才點點頭。
“所以這是逆向思維,”梅蒂莎小聲說:“我們要求戰,他自然不能讓我們如願。可反過來說——按照料敵從嚴的思維,敵人不可能會那麼直白地將弱點暴露在你的面前,他一定會想方設法掩飾自己的目的。”
“除非這是一個陷阱。”弗恩接口道。
“這個陷阱表達一個什麼樣的信息?”克倫希亞問。
“敵人希望拖延時間。”弗恩再回答,他顯然已經代入了帕拉斯爵士的思維角度。
“那麼破壞這個目的的方法,就是儘快出兵——”
“但要這是一個雙重陷阱呢?”討論很快變得激烈起來。
“所以無論如何,現在只剩下兩個選擇。”安蒂緹娜從這個思維迴路中抽出心神,她冷靜地答道:“要麼按兵不動直到大軍集結之後,要麼立刻出兵,快刀斬亂麻——”
但梅蒂莎卻搖了搖頭。
“軍事上的推演不只是那麼簡單,這畢竟不是在猜拳,僅僅依靠分析對方的心理——”這位銀精靈小公主答道:“有些東西是掩飾不了的,兵力,物資,士氣以及天候與地理的因素,再加上可能的援軍。”
“兩個選擇,加上這些情報,就足夠帕拉斯爵士作出選擇了。”
“還要加上性格的因素。”布蘭多補充道。
“那麼大人所謂安排的陷阱在什麼地方?”經過梅蒂莎的提醒,弗恩又回過神來,他不解地看着布蘭多。
按照銀精靈公主的說法,帕拉斯不是很輕易就可以作出正確的判斷嗎?
而且好像看起來,那位老騎士的確也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就像是這位年輕的領主大人所說的,他們正困獸猶鬥,急於在讓德內爾伯爵大軍集結之前尋求一個破局的機會。
可現在帕拉斯爵士選擇了按兵不動,等待大軍集結,那麼他們就失去了這個最寶貴的機會。
不是麼?
但弗恩看到布蘭多搖了搖頭,他笑道:“陷阱,我不是已經佈置好了麼,你們每個人都身處其中,可還無從察覺——”
“什麼?”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年輕的領主笑着點了點自己的額頭:“所謂思維的侷限性,就是我告訴你們一個非是即否的問題,而你們順着這個問題陷入了選擇的漩渦之中——”
“可是你們沒有想過,這是現實的戰爭,在一場戰爭中有千百個可能,而不只有兩個選擇。如果你不能跳出這個思維的迷宮,那麼你就看不到第三條路——”
在場的每個人都是一窒。
“第三條路?”弗恩皺着眉問。
“帕拉斯選擇進軍,那麼他會受到迎頭痛擊,我們直接破局。”布蘭多答道:“不過他當然不會這麼蠢,我想就是格魯丁也不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但若他選擇退兵,給我兩個月、甚至三個月的時間,把戰爭拖到春曉之月以後,那我一樣很歡迎。”
布蘭多攤攤手:“我們缺的是什麼?時間。”
“可時間並不一定對我們有利啊,領主大人。”安蒂緹娜一如既往地蹙着眉頭,就好像這個月以來她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開來過。
年輕人看到她這個樣子,一本正經地提醒道:“常皺眉頭可是會生皺紋的,幕僚小姐。”
貴族千金白了他一眼:“反正我會讓領主大人你負責的——”她微噌。
布蘭多微微一笑,彷彿能讓這位副手略微放鬆一下也是件充滿成就感的事情。他笑起來解釋道:“放心好了,時間最終會站在我們一邊。”
他並非信口開河,自從德魯伊回到他的領地,他就知道他們可能已經有關於瓦爾哈拉的消息了,這與歷史上一無二致,爲此他做了一系列安排。
包括指使塔吉卜騷擾帕拉斯,拖延那個老騎士進攻的時間在內,都是爲了最終達成這個目的。
只有布蘭多明白瓦爾哈拉意味着什麼,因此他必須儘可能將戰爭發生的時間拖延到那片傳說中的領地歸入自己的懷抱之後,在那之後,一切就再不是問題。
心中清楚了這一點,他再看其他人,其他人將信將疑地看着他,不過他們至少知道,這個年輕的領主從不說大話。
“可那個老傢伙不會察覺不對嗎?”弗恩還是覺得有些古怪。
“你們又察覺了嗎?”布蘭多反問。
“可那只是一時啊!”
“一時決定一切,戰爭中改變最終結果其實就是那麼一兩個細節,”布蘭多搖搖頭,“對於指揮官來說最忌諱優柔寡斷,反覆更改決定更是兵家大忌。”
“何況他今天一旦決定退兵,從此之後就要疲於應付塔吉卜的騷擾,即使等到他明白過來的時候,他早已放慢了集結的腳步,那個時候就是悔之晚矣。”
“這麼說他豈不是怎麼都輸定了?”弗恩問。
“我給了他一份考卷,可供選擇的兩個答案都是我安排的,他爲什麼不輸?”布蘭多答道:“有時候你們需要轉換角色,可順着對手的節奏走終歸不是一件好事。”
布蘭多忽然住口,因爲他感到周圍安靜下來,所有的手下都用一種詭異的目光看着他,就好像在看妖怪一樣。
年輕人頓感尷尬,他這其實不是什麼高深莫測的手段,不過是因斯塔龍玩剩下的。當初在第二次黑玫瑰戰爭中那位黑爵士就是這麼羞辱這位老先生的,布蘭多自己最多就算是借鑑一下而已。
“所以呢?”弗恩問:“我們又該怎麼做?”
“做好你們自己的事,”布蘭多答道:“這是今天我要說的第二件事,大概我要離開領地一趟,大概需要一個月或者更長時間。”
他雙手合十,十指交錯:“我可不希望等我回到領地,這裡就變得一團糟。”
“大人你又要離開?”安蒂緹娜眉頭又是一皺:“沙夫倫德?”
“秘密。”
年輕人將手指放到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