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尼亞人的夜,是寧靜、祥和,安息靈魂的夜晚。森林中靜得彷彿是一個港灣,可以讓人的心靈也沉睡在其中。
白晝的爭執在日暮之後也告一段落,塞尼亞人的村落重新變得平靜下來。但在廣場上篝火的陰影之外,一個小小的黑影卻悄悄潛入塞尼亞人村莊邊緣的倉庫之中——芙妮雅小口小口地吸着氣,她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一眼,翠綠色的眼睛裡寫滿了緊張——她用小手緩緩推開門,然後潛了進去,再從裡面將門小心地合上。
倉庫中一片漆黑,只有上面的天窗投下一束清冷的月光,光落在地面上,一片銀華。
不過對於一個真正的塞尼亞人來說,這點黑暗算不上什麼;潛藏在塞尼亞人體內狼人的血液在會黑暗之中甦醒,瞳孔擴張、因而將黑暗一掃而空——倉庫裡每一個細節都纖毫畢致。
芙妮雅向裝着水的陶缸走過去,她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爲自己的水袋裝滿水,然後合上蓋子,四下環視了一眼。
雖然一天的爭執到頭來還是沒有結果,可是芙妮雅自己卻已經想好了,她要自己一個人到那個男爵大人那裡去——大家是這麼說的罷——只要這樣,她就可以救大家了,爸爸和爺爺也不用再爭吵下去。
她希望每一個人都好好地活下去,不用再像媽媽一樣,永遠地離開自己。
“媽媽……”
芙妮雅吸了吸鼻子,才讓淚珠子沒有落下來;她不知道自己這一走,以後還能不能看到爸爸和爺爺,還有大家,不過沒關係,她擦了一下眼睛——想自己應當足夠堅強了。
就像是媽媽說過的——芙妮雅應該快快堅強起來纔是,不應該總是掉眼淚;即使是離開了媽媽,也可以堅強的和爸爸一起活下去,因爲芙妮雅也是森林之中的子民,是塞尼亞人啊。
芙妮雅記起媽媽對自己這麼說時,渾身是血,可是媽媽還是在笑。笑得好溫暖。她揉了揉眼睛,感到淚珠子還是不爭氣地往下落。
“芙妮雅,笨蛋……”
她咬了咬嘴脣,掛着淚珠小聲說。
她仔細檢查完應該帶的一切東西,然後停下來,一顆小心臟怦怦直跳地穿上平日裡只有祭禮纔會穿上的衣服與靴子。
女孩子總是愛美的,即使是不知道將要面對什麼,可她還是願意在最後滿足一下自己這個小小的私心——她想,在這個時候,大家應該不會責罰她的罷。
但總之,不管了。
芙妮雅帶着一點小小的任性想到,她掛着淚,有點小得意地壞壞笑了一下。
然後還有什麼呢?
對了,媽媽的笛子。
小女孩怔了怔,有點捨不得地從脖子上取下那支掛在那裡的短木笛,她拿起來看了又看,小心撫摸了一遍笛身,但最後還是輕輕放在一邊。
“這是留給爸爸的,”她心想:“看到這個,爸爸就會想起芙妮雅和媽媽。”
她眨了眨發澀的眼睛,有點依依不捨地鬆開手,然後她雙手放在膝蓋上,猶豫不決了片刻。確認再沒有什麼東西遺忘之後,就準備站起來。
可正是這個時候,小女孩感到有什麼冷冰冰的東西碰了一下自己的手。
芙妮雅微微一抖。
她好像是受了驚的小動物一樣回過頭,瞪大翠綠色的眼睛,卻看到黑暗中伸出一柄亮銀色的帶鞘短劍——芙妮雅下意識地擡起頭,她馬上看到黑暗之中那雙溫和的眼睛——而對方手中的短劍,正一直遞到她的手上。
“大……哥哥……”小女孩‘啊’了一聲,她怔怔地、小心地挪開一步。
那正是布蘭多。
站在黑暗之中的年輕人一動不動,帶着一種默默地鼓勵看着芙妮雅——“出門的話,一定記得防身的物品。”他溫和地答道。
芙妮雅一呆。
布蘭多臉上浮現出一個笑意,他緩緩從黑暗中走出;來到芙妮雅身邊,在她身邊坐下,然後托起小姑娘的手——將銀色的短劍塞到她手上,再幫她合上。
“哥……哥……?”芙妮雅不解地問。
“叫我布蘭多哥哥,”布蘭多仔細地看着這個小姑娘,她的勇敢與無助都讓他的心無限地軟下去;但這一切最後都化爲一個微笑,他回過頭:“所以你打算一個人去麼,芙妮雅?”
小女孩低下頭,沒答話。
“我知道,”布蘭多點點頭,長出一口氣:“來吧——”
芙妮雅一怔,她驚訝擡起頭,卻看到布蘭多已經向她平伸出一隻手,並歪着頭微笑着看着她:“勇敢的女士,願意讓一位騎士陪你走一趟麼?”
芙妮雅張開小口,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但最終這位小姑娘漲紅了臉,她用力點了點頭,不大好意思地將自己的手放到布蘭多手心中。
布蘭多輕笑,也對她點點頭,握住她的手長身而立帶着芙妮雅站起來。他再回過頭,看向地上的那一片銀色的月光,淡淡一笑:
“好吧,就讓我們一起去看看那位男爵大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大……哥哥?”芙妮雅轉過頭看着他。
“不必擔心,芙妮雅,”布蘭多平靜地答道:“就像是塞尼亞人要爲自己的族人留下希望,而我也要爲自己留下希望;因此,芙妮雅——”
“縱使是這個世界,這一次我也戰勝它給你看。”
……即使是深夜,男爵的城堡中依舊燈火輝煌;大廳之中人來人往,但格魯丁卻面色陰沉地目視前方,他冰冷的目光穿過城堡的拱形石窗,落在茫茫夜色之中。
而在那裡夜幕之下的一線平原之上,同樣是火光點點,一片輝煌。
七個書記官依次站在這位冷酷無情的男爵身邊,他們支支吾吾,卻沒有一個人敢於開口。最後還是格魯丁的心腹躬下腰,用低沉的聲音答道:
“大人,傭兵們聚集在城外,我擔心我們的人已快要壓不住了。”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收回視線的格魯丁冷冷地掃了一眼。後半句建議噎了一下,也只好吞回了肚子裡。
‘哐噹噹’一片碎響。
男爵伸手一掃,就將自己面前桌子上豐盛的晚餐統統掃到地上。他忽然的暴怒嚇了在場每一個人一跳,那些僕人們立刻噤若寒蟬地退開,生怕一個不高興被這位喜怒無常的領主大人拖出絞死在外面的十字架上。
要知道那些傭兵、冒險者屍體上的血跡現在都還沒有乾透呢——“蠢。”
格魯丁冷冰冰地說道:“我問你,凱里的騎兵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
他的心腹乾嚥了一口唾沫,答道:“大約是被傭兵們攔在了城外……”
“大約?”格魯丁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對不起,大人,我們的人出不了城,因爲傭兵們堵在城外。所以一時之間也得不到任何消息……”
“傭兵,傭兵,又是傭兵,你們就不會想個辦法?”男爵大人恨不得把叉子丟到這傢伙臉上,他咆哮道:“你不會殺光他們?”
“這個……”
他的心腹一陣尷尬,心說城外傭兵少說也有十多支,還有冒險者,沒乘勢殺進來就已經是瑪莎眷顧了,他們又哪有這個能力殺出去還將對方殺光?何況白天叫你不要殺那麼多傭兵,教訓教訓對方就是了——可你又不聽,仗着背後有瑪達拉的亡靈大軍撐腰,做事不考慮後果,這才惹出這麼大麻煩。
結果到頭來,卻成了他們這些下面的人蠢。
當然,這些話在心裡想想可以,他真說出來的話只怕是不要命了。因此只能低着頭,靜等格魯丁改變主意。
格魯丁沉默了一陣,也意識到現在的問題所在。不過他卻並不太擔心,只是冷冷將叉子一丟,丟到地上。
“瑪達拉的人呢?”
“要叫它們嗎?”心腹立刻擡起頭。
“當然,那件事也有它們的份,你就直接告訴它們實情就好了——我只要一個結果,明天早上我不想再在我的領地看到那些骯髒低賤的傭兵。”
格魯丁男爵一揮手,冷冷地答道。
還真殺光?
所有人都是面色一變,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但就像是格魯丁的心腹所言,傭兵們雖然聚在一起,卻並不是都有心要向當地的權威——一位王國的實權領主大人討回公道。
篝火熊熊燃燒,映紅了在座的每一個人的臉膛。
年輕的巫師學徒人冷着臉看了看在場的每一個人,他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人的臉。他們中有傭兵的大團長,有冒險者隊伍中的代表,還有一些遊散的傭兵:但這些人臉上除了不約而同的一絲憤憤不平的神色之外,卻大多都各自隱藏着自己心中的小算盤——年輕人嘆了一口氣,他知道今天要報仇已經顯得是有一些不太可能了,可是他那麼多同伴的死,他卻始終咽不下這口氣。
他忍不住攥緊了拳頭,但面上卻冷漠地質問:“你們真的不想起來戰鬥?死了如此多的人,你們卻選擇懦弱的沉默,你們有想過,在他們眼中低賤的我們,難道我們的生命就真的一文不值,可以肆意踐踏?”
“同伴,朋友,還有戰友,他們屍骨未寒,你們就已經認命了?”
但他的發問像是投入一個無底洞,永遠聽不到回聲。
大家互相看了看,卻沒有一個人回話。
“就這麼算了?”但人羣中還是有人小聲問道。
“不然還能怎麼樣,那是貴族。”另一個人垂頭喪氣地答道。
“不僅僅是貴族,還是領主。”有人補充。
“領主就可以肆意殺人嗎?”年輕人怒道:“王國的法典上好像並沒有這一條吧?那些現在還掛在十字架上的屍體,他們幾個小時前還是你們活生生的同伴,你們難道不能感到一丁點的憤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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