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的眼睛好像蒙塵的祖母綠,隱藏着一種深沉的驚心動魄的綠色,內裡向外蔓延着生命的力量。
她纖細、彷彿有些營養不良的小手一隻牽着安蒂緹娜,一隻牽着羅曼,她穿着一條灰亞麻裙子,潔白的膝蓋赤着腳站在地面上,咬着嘴脣,看着他。
布蘭多微微一怔。
在他眼中幽綠色如瀑的長髮彷彿是新生的藤蘿,在幽暗中襯托着那張沾滿灰塵的小臉,充滿了一種弱小的、怯怯的味道——但小女孩的目光沒有躲閃,只是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這是?”
翡翠一樣的眼睛,在整個沃恩德世界中除了森林精靈以外,就只有血統最純正的塞尼亞人才會擁有——樹的子民;可那頭瀑布一樣垂到腰際的綠色長髮卻是如此刺眼,幾乎要讓年輕人以爲那就是一位幼生體的神使。
在琥珀之劍中,他只見過一個NPC擁有這樣幽綠得近乎純粹的長髮。
樹之神使。
“茜從那些騎兵手上搶下來的,或許是從附近村子裡擄來的。”安蒂緹娜答道,她低下頭,仔細爲小女孩理了一下額前的髮絲。
布蘭多擡起頭:“她是塞尼亞人,你知道麼?”
“那是什麼,布蘭多?”小羅曼拉着小女孩的手,眨眨眼睛問道。
“塞尼亞人?”安蒂緹娜手下意識地一縮,不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完成了自己手上的動作。小女孩怔了怔,擡起頭用翠綠色的眸子看了她一眼,貴族千金的眼神有些複雜——在許多地區都流傳着關於這些‘綠民’的傳聞,一個廣爲流傳的說法就是:這些塞尼亞人身上帶有獸化人的疾病,因此一般人大都不願意接觸這些森林中的‘野人’,更遑論貴族。
在極端的地區,人們甚至支持燒死這些異教徒,以免獸化疾病蔓延。
但布蘭多卻低下頭,放緩語氣——就像是沃恩德人習慣性安撫小孩子的做法,然後看着這個小女孩問:“你叫什麼?”
對於年輕人來說,塞尼亞人與埃魯因人、克魯茲人並沒有什麼不同。雖然在七八個世紀以前反抗黑暗之龍的戰爭之中,塞尼亞人的歷史因爲躲入了南方的茫茫森林之中而進入了長達數百年的自我封閉——他們的落後被文明世界視爲咎由自取——可這段歷史對於布蘭多來說更像是描寫在背景之中一個抽象的符號。
小女孩看着他,微微張了張口。
“她不會克魯茲語。”安蒂緹娜答道。
布蘭多並不意外,他點點頭直起身子:“沒關係,我大約知道她是從那裡來的。不過我有點奇怪。”安蒂緹娜也輕輕點頭表示明白他這種奇怪,自從她知道這個小女孩是塞尼亞人之後,也想知道那些貴族騎兵究竟是爲何大發善心,纔沒有把這個塞尼亞小姑娘處死。
不要說是託尼格爾這種野蠻的地方,就是在王國的腹地,軍隊處死一個塞尼亞人也是合符大多數法規規定的。
布蘭多長身而立,起身環視四周一眼。
“我們送她去綠村。”
“綠村?”
“恩。”
“那是什麼地方?”
“一個塞尼亞村莊,”布蘭多四下看了看,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把騎兵劍,掂了掂,然後收劍還鞘:“就在這裡的正南方,大約半天行程——”
“塞尼亞人的村莊,我們去那裡幹什麼?”貴族千金皺了皺眉頭,小聲說:“這個小姑娘找一個人送她回去好了,領主大人,塞尼亞人……”
她還想說什麼,卻看到布蘭多對她擺了擺手。
“領主大人!”安蒂緹娜皺着眉頭反對道:“那可是塞尼亞人,如果讓外人知道我們和他們打過交道,對大人你沒有好處的——”
“這樣大人你的名聲……”
少女的眉頭微微蹙了一下,忽然想到那個塞尼亞族的小女孩還在自己手邊。雖然明知道對方可能聽不懂自己的話,可她還是下意識地住了口。
“不必了,安蒂緹娜,”布蘭多打斷她,答道:“但那正是我們的目的地。”
“什麼?”安蒂緹娜呆住了。
年輕人點點頭,要找到瓦爾哈拉,他不僅僅要到綠村,而且還必須依靠那些塞尼亞人幫忙。瑪莎大人將這個小女孩送到他手上,可說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塞尼亞人雖然封閉,但對於真正的朋友卻有着一種山民共有的樸質的感情。
要通過塞尼亞人才能聯繫上森林中的德魯伊——德魯伊,布蘭多心想那又是一支和銀精靈差不多隱世的族羣,甚至還要更早一些。早在繁茂之年後(350年前)他們的足跡就已經絕跡文明世界。
“布蘭多,塞尼亞人是什麼?”羅曼抓着小女孩的手,看自己的問題沒有得到迴應,忍不住眨眨眼睛又問。
“說來話長,”布蘭多微微一笑,擡起手來颳了一下她的鼻子——讓商人小姐皺着一對小眉毛連連後退。年輕人最後答道:“不過精靈們對他們有一個稱呼。”
“At’zon——”布蘭多說:“森林之子。”
“狼人?”商人小姐好奇地瞪大眼睛:“我聽說過他們!”
年輕人卻低下頭,他注意到自己提到‘At’zon’這個精靈語單詞時,那個小女孩明顯有所反應。她擡起頭,用一對好像綠寶石一樣的眼睛看着他。
眸子中,綠得如此深沉。
布蘭多口中提到的綠村,對於埃魯因大多數地區或者地形地圖編纂者來說恐怕都是一個陌生的地名。在奧伯古七世下令編繪的、燭與匕之年最新一版的行政地圖中,上面王國土地上城鎮、村莊與莊園已多達四百五十個之多,但其中卻沒有任意一個被冠以‘綠村’的名字。
可年輕人偏偏知道這個地方。
這個在邊境上塞尼亞人的聚居點。
事實上在白銀之年,也就是大約十多年後的歷史中,他們向卡蘭加山脈進發的冒險團就是從這裡出發。不過那時候的光景又與現在不同——他們騎馬穿過塞尼亞人在森林邊緣開闢出的耕地,看到一片片田地沿着森林中砍伐出的呈現條狀蔓延的空地,淡淡的陽光穿過黑色高大的松樹,一束束垂落在這些人工作物上。
靜得彷彿是一個空寂的夢境。
布蘭多記得在自己的記憶中,從這裡一直延伸到遠方,都是一片片生滿草甸的草地;除了馬蹄下這條道路還頑強地從森林中蜿蜒生長而出以外,一切人工的痕跡早已湮沒在時間的痕跡之下。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田地,幾乎可以看到後面那片河灘。他記得那是一片三十級出頭的蔓生魔的聚居地,當年一行人可是費了不少勁才穿過那片黑森林。
然而之前貴族騎兵的襲擊對這裡造成的傷害又將他拉回現實,他首先看到一片撞壞的籬笆,戰馬從田地間穿過,作物被撞得東倒西歪,彷彿是一羣野豬過境留下的痕跡。
“這些可惡的傢伙。”一個灰狼傭兵小聲罵道。
像他們這樣傭兵,大多出身於山民,幹上這一行之間要麼是山裡的獵人,或者乾脆就是農夫。在他們看來高高在上的貴族們當然不會明白,這些作物就是那些賴以爲生的人的一切。
然而就像是呼應他的話一般,一行人繞過籬笆,就看到一個穿着破爛的亞麻短衫的女人跪坐在地上,掩面在一片被毀壞田地前低聲抽泣。
而一個男人,似乎是她的丈夫——正手持耙子,眉頭緊鎖看着這一切。當他看到一行人從籬笆後走出來時,微微一怔,隨即變了臉色馬上將耙子橫在胸前:“亞沙,快跑!他們又回來了!”
說完,他就低吼一聲撲了上來。
可惜他還沒來得及有進一步動作,就已經被騎在馬上的茜用戰戟的長柄一掃打了個跟斗。紅髮少女皺了一下眉頭,沒料到對方會如此不堪一擊,她這才意識到對方可能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農夫,於是翻身下馬就想將對方扶起來。可她還沒來得及動手,措不及防之下就感到自己被抱住了——那個叫做亞沙的女人從後面抱住她,一邊哭一邊搖頭:“求求你們不要殺他,約爾,你快跑!”
那個男人顯然沒有這個打算,他看到自己的妻子抱住茜,眼睛都紅了,發出低沉的咆哮再一次拼了上來。
低沉的咆哮已近似於野獸。
不過他馬上感到一柄尖銳的長槍抵在了他的咽喉上,他順着長槍看過去,看着紅髮少女冷冰冰的琥珀色眸子,下意識地一愣,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整個人的動作也不由自主地滯住了。
“笨蛋。”
茜冷冷地說。
“自不量力。”她放下手中的戰戟,然後向旁邊一甩——一道閃電,一棵高大的黑松應聲倒地。
整個過程,馬上的衆人都一動不動地全程目睹,彷彿旁觀;縱使是傭兵,也不見得對於塞尼亞人有好感,只有羅曼,眨眨眼睛始終滿是好奇。
而那個男人似乎纔剛剛清醒過來,他不明白茜爲什麼不殺死自己,只是腿一軟,幾乎是下意識地要向後坐下去。可正是這個時候,人羣中傳出一個細小的聲音:
“IzzJol!”(精靈語:約爾叔叔!)被叫做約爾的男人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過頭,不可置信地看着羅曼懷抱中那個擁有一頭如瀑般翠綠長髮的小女孩,一時幾乎以爲自己發生錯覺。
茜身後那個女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忍不住鬆開手,怔怔地問了出來:“芙妮雅,你、你怎麼在這裡,他們不是把你……?”
“IzzJol,Esovoizztam。”(精靈語:約爾叔叔,是他們救了我。)小女孩一字一句小聲答道,嗓音空靈得好像是微風穿過森林,讓風鈴發出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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