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小姐尖利的笑聲還縈繞在走廊之中,逐漸遠去。
兩個班西亞騎士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看着黑色的煙霧從走廊中四散而去。薩德爾男巫陰沉的目光掃了過來:“還愣着幹什麼?”他冷冷地說道:“把這裡打掃乾淨。”
一老一少兩騎士連忙低下頭,連聲應是。
薩德爾轉過身,上下打量着安蒂緹娜,之前那女人離開時的那番話讓他開始感到一些不妥:“你是這個國家的公主?”
安蒂緹娜毫不畏懼地直視對方的眼睛,眼神清澈而堅定,但一言不發。
薩德爾見狀心中冷哼一聲,知道自己的心理暗示起不了作用。巫師控惑心靈的法術雖然強大,但必須建立在對方沒有防範的前提下,而如果受術者對你的手段很瞭解,那就更希望渺茫。
他怕弄壞了這個小姑娘的腦子,想了想沒有繼續下去,陰沉着臉向安蒂緹娜比了一個手勢,示意她跟上來。
安蒂緹娜雖然不答話,但也明白自己這個時候無謂的抵抗是沒有意義的,默默地跟了上去。兩人進了一間書房,薩德爾男巫也不說話,從抽屜裡拿出一枚傳訊紅寶石,用手指摩挲了兩下。
大約過了一刻鐘,門外便傳來敲門聲。
“薩德爾先生。”
安蒂緹娜聽到這個聲音,只感到渾身血液涌向大腦,她雖然早有預料,但還是忍不住氣得發抖。薩德爾男巫敲了敲桌子,門自行打開來,安蒂緹娜擡頭向門外那人看去,包含怒火的目光像是兩道鋒利的長劍,向那人刺去。
門外的人顯然沒料到自己會迎上這麼兩道可怕的目光,不由得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
但等他看清這目光的主人是誰,臉色不由得一變:“怎麼是你?”
“她是誰?”安蒂緹娜還沒來得及開口,早就有不好預感的薩德爾男巫已經搶先質問道,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臉色已經烏雲密佈陰沉得可怕。
來者正是馬卡羅。
這位王黨的腹心,蘭託尼蘭的狡狐,卡諾農大公的心腹弘股之臣——
這個叛徒此刻身上穿了一件灰撲撲的黑色毛皮大衣,頭上的絨帽沾滿了露水雨雪,馬靴上滿是半乾涸的泥土,看起來像是才抵達燈堡不久,而之前趕了不短的路還沒來得及休整。
安蒂緹娜看他這個可悲的樣子,心中不由得冷笑,堂堂埃魯因的廷臣,竟然在表現出這麼一副小心翼翼、搖尾乞憐的樣子,哪裡還有一丁點兒王黨領袖的樣子?
這就是這個人畢生的追求?
果真是求仁得仁。
“大人,出了點問題,”馬卡羅當然明白對方的目光是什麼意思,但故意視而不見,畢恭畢敬地向一旁回答道:“這不是長公主殿下,她是託尼格爾伯爵的情婦,也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
“我沒料到你是這樣的小人,馬卡羅,”安蒂緹娜看着這個叛徒,冷冷地開口道:“你背叛公主殿下,還污衊我與領主大人之間的關係,你以爲人人都像你一樣骯髒齷齪麼,你竟還有臉叫她公主殿下。”
馬卡羅剛要開口反諷,卻聽薩德爾男巫沒好氣地怒吼一聲:“都給我閉嘴!”
他忽然伸出手,一道閃電從指尖迸發而出,打在安蒂緹娜胸膛上。安蒂緹娜慘叫一聲,只感到自己向後撞上了一堵書架,背心處鑽心的疼痛傳來,書架已經傾覆在她身上,書本重重地落下來,將她掩埋在下面。
鮮血立刻從各處涌了出來,嘴巴里一股腥鹹的味道,她虛弱地咳嗽了兩聲,覺得自己幾乎要昏過去。但這時她聽到薩德爾男巫的聲音在外面說道:“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馬卡羅。”
“大、大人……”馬卡羅強忍住不安,辯解道:“……我不太明白。”
“人是我手下去抓的,但東西是給你我的,莫非你以爲我的手下膽敢欺騙我?”薩德爾男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陰沉的面孔就像是一團孕育着風暴的烏雲:“現在我們把人抓了過來,你告訴我她不是那位公主殿下?”
“大人……我明白了……”馬卡羅嚥了一口唾沫,絞盡腦汁才明白問題出在那裡:“能給我看看嗎?”
薩德爾男巫冷哼一聲,揚手拋來一枚寶石,那正是班西亞人抓捕安蒂緹娜時,所用來驗證她血統的戈林寶石。
馬卡羅默默地接過寶石,仔細觀察起來——這枚寶石本來是獅心聖劍的一部分,它被第一代鑄造劍者鑲嵌在聖劍的配重錘上,作爲埃魯因王權的象徵。
後來在巴爾塔之戰中,寶石從劍上遺失,騎士們在一年之後才重新尋回它;在那之後先君埃克用它來鑄成了一頂王冠,這頂王冠一直是西法赫家族的至寶。
而西法赫王朝覆滅之後,這頂象徵着王權的桂冠也自然而然來到科爾科瓦家族手上,它最後一位主人是奧伯古七世,在這位昏聵的老國王臨死之前,他將王冠委託給王黨保管——而事實上,這頂王冠一直以來都保管在馬卡羅和歐弗韋爾兩個人手上。
馬卡羅仔細看着這枚散發着璀璨光芒的寶石,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他發誓這枚寶石肯定是真正的戈林寶石,可怎麼會出這樣的問題呢?
好一陣子,這個叛徒才捧着寶石疑惑地擡起頭來。看他的神色,薩德爾男巫便明白這又是白費時間:“你想說是我搞錯了?”
“大人,我……”馬卡羅這下冷汗真下來了,他在埃魯因可能還算個人物,可在薩薩爾德人面前,這點兒身份根本不值一提。
他正準備找個說辭來解釋一番,但正是這個時候,一聲沙啞的冷笑從傾覆的書架下面傳來:“……男巫先生,你何必讓他繼續欺騙你下去呢?”
馬卡羅下意識地回過頭。
他看到‘譁’一聲,書架竟被一雙柔弱的雙臂推開來。
一個滿身是傷的少女從下面吃力地爬了起來,書本和雜物像是下雨一樣從她身上落了下去,但最終這個少女竟搖搖晃晃地站住了。
少女看了看屋裡的兩個人,目光最終落在了薩德爾男巫身上。
“大人,她……”馬卡羅意識到不好,趕忙開口道。
但薩德爾男巫面無表情,連臉上的餘怒都消去了:“讓她說下去。”
馬卡羅只得乖乖閉嘴,但神色十分惱怒。
“把寶石給我,”安蒂緹娜卻不打算放過他,冷冷地看着這個叛徒:“戈林寶石是埃魯因的聖物,豈能交給你這種走狗叛徒。”
“你想幹什麼?”馬卡羅心中微微感到有些不妙。
安蒂緹娜根本不回答他,只看向一旁的薩德爾男巫。
“給她。”薩德爾男巫果然答道。
“大人,小心她可能會弄壞這枚寶石……”
“給她。”薩德爾男巫加重了語氣。
馬卡羅無奈,只得乖乖照辦。
他號稱蘭託尼蘭的狡狐,但再狡猾的狐狸在真正的獅子面前也不敢造次,雖然一肚子陰謀詭計,但在這裡卻產生不了什麼作用。
安蒂緹娜接過寶石,剛剛還顯得普普通通的戈林寶石一接觸到她的手,便立刻綻放出毫光來。
而當這枚寶石染上她的血時,更時忽然之間大放光明——寶石中心彷彿亮起了一團火焰,它緩慢地向外擴張,最後竟變得明亮無暇,向着四面八方散發着柔和的光線。
少女雙手捧起寶石,猶如舉起了一個太陽。
耀眼的光芒射向四面八方,讓馬卡羅根本不敢直視,縱使是不遠處的薩德爾男巫也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這……”馬卡羅整個兒傻了,他用手擋住眼睛大聲說道:“……這怎麼可能!”
但薩德爾男巫卻顯得沉穩得多,他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安蒂緹娜。
安蒂緹娜放下寶石,彷彿是隨她心意一般,寶石的光芒也隨她的動作而漸漸消退了。
她擡起頭來,與薩德爾男巫的目光直視,神色顯得十分平靜地說道:“你找的人根本不可靠,他甚至不瞭解戈林寶石的真正含義,竟試圖用這枚寶石去尋找格里菲因公主,真是可笑之極。”
說完這句話,安蒂緹娜便閉上了嘴。
只默默地等待着。
但心中其實已經緊張到了極點,她在賭博,但只要稍微猜錯一個可能性,她可能馬上就要死在這裡。
所幸,她似乎沒有在關鍵的問題上犯錯。
“別挑撥離間,”薩德爾只冷冷地說道:“無論你知道一些什麼,小姑娘,但只有你證明了自己的價值,你纔可以活下去。”
“我的意思是,“安蒂緹娜不爲所動,同樣冷淡地答道:”你們根本就找錯了人,科爾科瓦家族雖然今天統治着埃魯因,但他們終究只是篡位者而已。”
這時候馬卡羅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聽了這句話,腦中忽然閃過一個近乎不存在的可能性:“等等,你……你是說……“
安蒂緹娜有些厭惡地看了這個人一眼,她伸手從自己脖子下方拽出一根項鍊來,那失去了墜飾的項鍊,在她手中輕輕晃動着——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認得它麼,狡狐先生?”
“西法赫之心!”馬卡羅幾乎是後退了一步:“你、你是西法赫王室的直系繼承人!?”
“稍等一下,”男巫忽然不耐煩地打斷兩人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你說她也是一個王室的繼承人,你的意思是科爾科瓦王室不只有兩個繼承人,但這和我得到的情報不符。”
“大人,並非如此。”馬卡羅反應過來,不敢怠慢趕忙把埃魯因的歷史簡略地講述了一遍,這才解釋清楚了爲什麼這個王國會有兩支王室血脈的存在。
他從灰山之戰講到王朝的更替,以及科爾科瓦家族的崛起,薩德爾終於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伸手一比道:“好了,我對這些喋喋不休的瑣事不感興趣,也不關心這個小地方究竟誕生過幾位國王——事實上這對於你們來說只是一個問題而已,那就是這個小姑娘究竟符不符合要求?”
馬卡羅愣了一下。
他隨即有些尷尬地答道:“……大人,如果她說的是真的的話,我想應當是符合的。獅心聖劍本來就是由先君埃克所持,而先君埃克其實正是西法赫家族的先祖……這個女人是埃爾坎三世的直系後代,相比起來今天的西法赫家族而言,這一支其實才更具有繼承的合法性。”
“說重點,”薩德爾說道:“也就是說,就算我們找來那位公主殿下,很有可能也是白白浪費時間?”
馬卡羅只得硬着頭皮解釋道:“大人,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性。”
作爲銀色聯邦的巫師領袖之一,薩德爾豈會受他語言所矇蔽,聞言冷笑道:“這麼說來,那我豈不是還要感謝你的歪打正着了?”
馬卡羅的冷汗一下就下來了,後半句話自然也再說不出口。
不過薩德爾搖了搖頭,他倒不至於因爲這點小事小題大做,他明白真正可靠的人又豈會輕易背棄自己的信念;只有這些小人,纔會因爲一丁點利益而投靠他們,但沒有這些蠢貨,薩薩爾德人又的走狗又從何而來呢?
他心中清楚這裡面的關係,但卻並不表露出來,只重新看向安蒂緹娜,上下打量了這個小姑娘一番。
他並不在乎對方究竟是誰,不過區區一個凡人的王-儲而已,這種身份在薩薩爾德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只要對方可以使用那把劍就可以了。
想及此,薩德爾才用巫師特有的慢條斯理的口氣開口說道:“你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小姑娘,現在你可以說說自己的來歷了。”
安蒂緹娜看着屋內的這兩人,沉默了片刻。
當馬卡羅講述埃魯因的歷史時,她心中充滿了厭惡——這個古老王國的歷史對於一些人來說是榮耀的源泉,可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它只是一個隨時可以待價而沽的晉身之階而已。
這些人所踐踏的,不僅僅是自己信念與理想,還有他人的流血與犧牲。
或許他們甚至根本配不上這個稱謂。
但已經走到一步,縱使是她也只能堅持下去。
安蒂緹娜有些珍惜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項鍊,輕聲答道:“按照王室的系譜,我的本名應當是莫里婭-埃塔琳娜-德-西法赫,我的祖先正是西法赫王朝的最後一位國王,埃爾坎三世。”
“灰山之戰後,我父親的祖父帶着他們逃離了西法赫,隨後我們這一支便在南境定居,我父親的祖父育有一兒一女,女兒的那一支在血杖入侵卡拉蘇時失去了聯繫,而我們便是另一支的後人;在動亂的年代之後我們一直在讓德內爾至戈蘭—埃爾森一帶定居,勉力維持着貴族的身份,直到我父親那一代家道中落爲止……”
“但雖然幾已失去了貴族的身份,可按照我們一族所立下的誓言,我終究不能拋棄自己古老的姓氏,哪怕今天我名爲安蒂緹娜,但另一個名字同樣要隨我一生。”
薩德爾男巫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是一個不錯的故事,”他說道:“我相信你會感謝自己的坦率的,否則在幾分鐘之前我就要把你變成一段焦炭了,這個世界上終歸只有能證明自己價值的人才能活下來,那怕薩薩爾德人也是一樣。”
這位布加人的巫師首領拍了手,拍修長蒼白的的手指交疊在一起,心情顯得有些不錯:“聽完了你的故事,接下來該聽聽我們的故事了,希望這個故事能夠給你帶來一些啓示。”
他擡起手來,吟唱了一頓古老神秘的咒文。
空氣中交疊出幾道陰影,光與影互相編織,最後竟形成一柄長劍。
薩德爾男巫站了起來,用手指示着那把劍道:“我想你應該認識這把劍,安蒂緹娜小姐——不,應該說莫里婭公主殿下。”
安蒂緹娜當然認識那把劍。
因爲那曾是埃魯因的象徵。
也是西法赫家族的象徵。
那是獅心聖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