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得到的消息,銀灣聯軍在坎德貝爾附近遭遇了襲擊,至今已經失去聯繫兩天。”
曼格羅夫站起來環視衆人一眼,神色逐漸平靜下去,然後開口說道。他本來不大的聲音卻極具有穿透力,在大廳內久久迴盪,一個人,兩個人,更多的人停下了議論,人們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有人還在尋找聲音的源頭。但大廳裡已經開始逐漸變得安靜下來,這種安靜彷彿可以傳染,最後連維羅妮卡與路德維格公爵都停下了爭執,看向這邊。
大廳中一時間靜得落針可聞。
過了好一會兒,纔有人站起來——那人是個銀灣的代表,大約是來自於德桑洛或者劍鴴公國——他臉上的神色明顯十分急切:“消息確切嗎,大人?”
曼格羅夫可以理解這個人焦急的心態,但只略微向他頷首致意:“是銀灣方向傳來的消息。”
此言一出,人羣一片譁然。
“瑪莎在上,聯軍怎麼會遭到攻擊,遭到誰的攻擊?”
“如果坎德貝爾附近有這些怪物出沒的話,我們的後路就危險了。”
“你在開什麼玩笑,它們就在這裡,在我們面前!”
維羅妮卡漂亮的眉毛已經皺了起來,心中對這些成事不足的傢伙充滿了不滿。她按着桌子站了起來,翠綠的眸子帶着凝重之色,一開口,威嚴的聲音便如同一柄利劍,將大廳內的喧鬧一分爲二。
“夠了,別吵了!”
大廳內重新安靜下來。
女軍團直視所有人的目光,確認道:“這是另一支黃昏大軍,看起來它們是沿長青走廊向南攻入安澤魯塔的,喬根底岡人入侵之後,我們便失去了對於這一地區的控制。它們從這裡進入四境之野,從這裡到這裡,攻入坎德貝爾。”
她用手在面前的顯影水晶上一按,在大廳中央顯示出一幅四境之野的地圖虛影,一條明亮的線在她的指引下出現在地圖的中部。
在衆人眼中,那條線倒不如說是一柄寒意森森的匕首,刺入巴貝爾要塞的後背。
原來在他們對面,不是一個軍團,二是兩個。這個消息猶如當頭一棒,打得好多人半晌都回不過神來。有些人臉色開始發白,癱坐回自己的位子上——那是小國的使節。
但也有人兀自懷有僥倖心理,站起來看着那幅地圖反駁道:“維羅妮卡女士,安澤魯塔的高地人呢,沒有道理我們事前沒有收到一點風聲?”
“我們收到風聲了,只不過沒有引起重視。”
維羅妮卡畫了一個圈將安澤魯塔圈了進去,指着那個地方說道:“我們都見過黃昏軍團是什麼樣子的了,遇到晶簇海的高地人氏族不大可能逃得掉,但不是所有的氏族都居住在這一區域,居住在外圍地區的氏族可能聽到了風聲,或者察覺了一些與他們有貿易聯繫的氏族正在無聲無息消失的事實,於是逃難便開始了……”
“事實上他們不需要知道是什麼正在威脅安澤魯塔,但這些傳統的部落民一般都是十分敏銳的,要不也不會在那麼多次魔潮之後倖存下來。而內圈的氏族的遷徙,擠壓了生存在安澤魯塔外圍比較弱小的氏族的生存空間,從而產生了連鎖反應了,進而演化爲一場席捲整個安澤魯塔的大遷徙。”
“軍團長閣下,您的意思是安澤魯塔高地人的大遷徙可能是因爲那支黃昏軍團引起的?”
“事實上我們派去的那些斥候看到的不過是這場大遷徙的表象,他們不可能深入安澤魯塔,而那些外圍的氏族是不可能告訴他們安澤魯塔究竟發生了什麼的。”
維羅妮卡環視衆人,身子挺立有如筆直的劍鋒,聲音抑揚頓挫。她主張堅守巴貝爾要塞,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對於她來說極爲不利,但這位女軍團長分析時卻不帶絲毫個人因素。
“我們可能產生了誤判,將這場大遷徙的原因歸結到黑月墜亡帶來的災難之上。而我想另外一個原因是,晶簇們有意放走了一部分高地氏族,因爲它們在那裡圍攻一支克魯茲人的軍團,並沒有能力毀滅所有的高地人。”
“你是說赤之軍團可能在安澤魯塔?”曼格羅夫忽然擡起頭來。
“我並不能打包票,老禿鷲,但他們和我們失去這麼久的聯繫很不正常,但如果將這兩者聯繫在一起,可能性最大,”維羅妮卡看着自己的老搭檔,闡述了自己的想法:“晶簇的共振之塔有阻隔魔法通訊的作用,這就不難解釋爲什麼赤之軍團會音訊全無。”
“也就是說這是一種推測?”
曼格羅夫粗壯的眉毛一掀,情況可以說很壞,但作爲一位身經百戰的將軍,他臉色卻十分坦然。這位將軍摸索了兩下從衣兜裡掏出菸斗,然後才意識到沒有火,搖了搖頭又無奈地放在桌子上。
“但也是最可能的推測,作爲一個軍人,我們不敢打包票,但至少也要有決斷力不是嗎。”維羅妮卡看了一眼那些猶豫不定的使節們,不屑地搖了搖頭:“它們出現在坎德貝爾釋放了另一個信號,那就是我們可能指望不上赤之軍團了,它們可能已經騰出了手來,銀灣聯軍對它們來說是個意外,但很快就輪到我們了。”
衆人順着她纖細的手指,看到另一條線在四境之野上劃出,直插阿爾卡什地區後方。
連呼吸聲都靜了下去。
幽暗的環境中一片死寂。
沒人會問晶簇們會不會有這樣的戰略眼光,因爲對方明顯已經展露出了這樣的獠牙,就算它們只是一羣沒有思想的紫色牲口,可它們背後的主人早已證明了其手段的高明。
一個冷酷而狡詐的統帥,一支不知疲倦不知恐懼的大軍,不知爲何,在此一刻衆人心中首先想到的竟然是瑪達拉的亡靈。
或許只有它們才能對抗這些怪物吧?
每個人心底都忍不住生出這樣的想法來。
“投票吧。”曼格羅夫整了整風大衣從自己的位置上立了起來,揚着濃密的眉毛看着在場的每一個人:“時間更緊迫了,與其喋喋不休地爭論下去,不如直接表決,無論是走是留,都沒有必要再浪費時間了。”
這個並不高亢的聲音迴盪在空蕩蕩的拱頂之上。
令所有人都不禁屏息。
留下還是離開?
看起來似乎只有唯一的選擇。
但此刻大廳卻陷入了詭異的寂靜之中,連先前最激進的人也沒有主動站出來開口,路德維格公爵也默默地立於原地,他皺着眉頭思索着自己的決定。衆人所面對的境況是如此地令人絕望,那股要毀滅這個世界的力量強大到足以令所有人心中產生動搖,懷疑他們原本認爲正確的決定。
維羅妮卡看着這些人,嘆了一口氣,這些人已經開始害怕了,又怎麼會留下來了。她不由得看了看坐在自己對面的圖門,這位曠古爍今的傳奇人物在整個會議的進程當中卻極少表達自己的意見,這位老人就像是一個默默的觀察者,對於人們正確亦或是錯誤的選擇,置身事外、不置一言。
她看到那位老人擡起頭來,向着自己點了點頭,帶着一絲微微地笑意。
當人們開始舉手表決的時候。
梅霍託芬公爵最後瞥了一眼下面的大廳,然後從露臺上走了回來,回到房間中。房間裡只有幾個人,他女兒赫然在列,一旁是他的長子與小尼德文宰相,然後是與王室有親戚關係的科尼家族家長,炎眷騎士團副團長臉色難看地站在一旁,而另一邊老宰相尼德文坐在椅子上,耷拉着眼皮,彷彿已經睡着了。
壁爐的爐膛內正燒着炭,明亮的火苗將狹小的房間映成了暗紅色,每個人的影子都被拖長了,在斑駁的牆壁上張牙舞爪,猶如妖魔鬼怪。
公爵看着自己的女兒,命令道:“法伊娜,把戒指交出來,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所有人都看着她。
整個房間內壓抑的氣息彷彿都加在她一個人身上,法伊娜咬着嘴脣,心中十分惶恐,但還是搖了搖頭。
“你瘋了嗎?”小梅霍託芬伯爵瞪着自己的妹妹:“我不知道你吃錯了什麼藥,那是皇室的信物,在大聖座和皇長子殿下抵達之前,你趕快把它還給宰相閣下。”
但他一想到那是自己的妹妹,又有些心軟:“看在我和父親的面子上,尼德文大人是不會和你計較的。”
“兄長大人,”法伊娜堅決地答道:“如果是宰相閣下,他一定會明白我爲什麼這麼做的,難道錯真的在我嗎?這枚戒指明明沒有失蹤,可爲什麼皇長子殿下一直沒有登基?”
“哼。”
梅霍託芬公爵重重地哼了一聲。
他有些失望地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比起來這個小子簡直沒有身爲貴族的決斷。但他又看了看法伊娜,更是頭痛,這個女兒身上倒是有幾分他年輕時的果敢,但卻比他膽大包天太多。
更重要的是,沒有腦子。
他可知道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那個女人簡直就是一個禍患。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看了一直沒有表態的老宰相一眼,就是這一家子的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他經歷過白銀女王的父親,也是上一代克魯茲大帝鐵腕統治的時代,他那個孫女兒的手腕倒是與那時候的他如出一轍。
梅霍託芬公爵一邊埋怨自己的女兒爲什麼沒這麼聰明,但一想到這位宰相大人同樣也面臨着與他一樣的窘境——有個不那麼出色的兒子,心中一時間也就平衡了許多。
這時候一旁科尼家族的家長終於忍不住開了口:“法伊娜小姐,不管你心中有怎麼樣的臆測,但總該先把戒指交出來,你至少應當承認那不是屬於你的東西吧?”
“那不是臆測,”對於外人,法伊娜可沒那麼客氣,冷哼道:“那枚戒指的確不是我的東西,但它現在是不是屬於克魯茲皇室的東西,還難說得很。”
“住口!”
“法伊娜,你瘋了?”
梅霍託芬公爵和小梅霍託芬伯爵同時叫出聲來。尤其是後者,滿頭大汗地看向老宰相尼德文,但令他有些奇怪的是,科尼家族的家長竟然沒有在第一時間反駁,而老宰相也只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而已。
然後這位老人終於睜開眼睛,有些渾濁的眸子深處像是蘊含兩道利劍,銳利得令人不敢直視。
“好了,不用再說了,”他用沉緩的語調說道,聲音蒼老但有力,像是富有魔力一般,令房間內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法伊娜她沒說錯,這個過失算不到她頭上,我和大聖座閣下只是有自己的考量,但沒想到會鬧成這樣。”
老人目光注視着法伊娜,像是在打量着這個小姑娘。在他面前,這位花葉領的千金真只算得上是個小不點兒,在他叱吒風雲的年代,連她父親也還不過是年輕一輩,而就算老公爵在他面前,也是畢恭畢敬。
但他是帝國的雄鷹,數以千萬計的克魯茲人都曾在他的羽翼之下接受庇護,他的威嚴還用不上去恐嚇一個小姑娘來維護;何況對於他來說,權勢與地位也不過只是點綴而已,人們所口口相傳的他的智慧,早已將他的力量與權威深刻地植入每一個帝國人心中。
與其說是帝國的相位成就了他,還不如說是他樹立了帝國宰相的威嚴。
“法伊娜,”老尼德文問道:“你想要用這枚戒指來改變貴族決議?”
法伊娜沒想到這位老人會親自詢問自己。
她張了張嘴,心中還是下意識有些惴惴。對方是德爾菲恩的祖父,她和德爾菲恩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對於這位傳說中的人物,她也是在白薔薇園的宴會中遠遠見過幾面而已。
而每一次,她看到那些平日裡驕縱跋扈的貴族們,無不在這位帝國的前任宰相面前表現得猶如聽話的學生,心中就暗暗感到震撼。有些時候人們對於權威的理解,就在這樣不知不覺中潛移默化地深入心靈之中。
縱使是她也無法免俗。
她忽然有一刻想到,或許德爾菲恩對於權力的野心,正是源自於對於這位老人的崇拜。
對於老人的問題,法伊娜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
面對未知時,人們總是感到不安的。
尤其是明知這個未知,擁有毀滅性的力量——
老人也默默點了點頭,繼續問道:“你要讓他們留在這裡,能說說爲什麼嗎?”
“這不是我的決定,是布蘭多先生的決定。”
“託尼格爾伯爵?”
小梅霍託芬伯爵與科尼家族的家長都愣住了。
法伊娜已經完全豁出去了,她明白自己偷走了至炎聖戒,這本來就是不光彩的行爲,那麼就更必須在法理之上站住腳。若是不能說服其他人,那麼不止是她,恐怕連家族都會因此而受到牽連。
但不知爲何,法伊娜心中此刻卻沒有太多後悔。
當一切說出口後,她只感到一種釋然。
有些事情必須去做——
因爲不做,或許就會錯失改變一切的機會。
法伊娜鼓足了勇氣,聲音也大了起來:“我想我們大家都清楚這一點,在面對白銀女王時,不是我們,而是布蘭多先生擊敗了女王陛下拯救了帝國。”
“等等,法伊娜小姐,”科尼家族的家長開口道:“克魯茲人絕非忘恩負義之輩,但這不代表着我們就要對一個外人言聽計從,這不是我們個人的事情,它關係到整個帝國乃至於整個世界的未來。”
法伊娜看了他一眼。
湛藍色的眸子裡帶着一絲不屑:“我們清楚什麼纔是對的,巴貝爾之塔不過只是一個象徵,它的強大還不足以令我們扭轉戰局。但其實每個克魯茲人心中都清楚,爲什麼它會出現在這裡,它究竟象徵的是什麼?”
炎眷騎士團副團長聽了這句話,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最終沒有說出口,只化爲一聲長長的嘆息。
法伊娜卻不依不饒地繼續說下去:“巴貝爾塔真正守護的乃是背後的聖奧索爾,是精靈們的國土,但它的意義不僅僅如此——因爲我們身後的這片土地已經是沃恩德秩序世界的最後後方,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所在,可在這個希望面前,克魯茲人卻猶豫了。”
“我們只記得這一千年以來的互相敵對與仇恨,卻忘了人類與精靈原來本就是親密的戰友。我們今天選擇後退,或許克魯茲人得以倖存,但同時也放棄了最後的希望,終有一日,我們會爲此而後悔。”
“我們今天可以後退,明天呢?我們的未來,又在什麼地方,惶惶不可終日?”
“可我們即使留下,又能得到什麼呢?”小梅霍託芬伯爵忍不住問自己的妹妹道:“除白白犧牲之外,還能得到什麼?”
“或許是一個機會。”
“機、機會?”小梅霍託芬伯爵嚇了一跳,才發現回答自己話的,竟然是那個代表着帝國至高權勢的老人。
“一個用一千年之前的承諾,換取兩個古老王國彼此之間放下仇隙的機會。我們相信風精靈嗎?我們相信縱使是克魯茲人死了,精靈們也會拾起我們的遺志繼續前行嗎?”老宰相搖了搖頭:“我們是不信的,所以克魯茲人無法爲這片名爲聖奧索爾的土地而流血犧牲,付出一切。”
“可在一千年前,我們彼此都相信這一點。”
“倘若那個誓約還在的話……”
簽訂那個誓約的衆王們,一一離開了這個世界。
但他們的後人們,今天卻面對着同樣的抉擇。
“孩子,”老宰相忽然對法伊娜開口道:“你明白你的決定意味着什麼嗎?”
法伊娜點了點頭。
她當然明白,但這也是一個沉甸甸的委託,戒指上的分量,不僅僅只有一個帝國。它也是一份信任,是德爾菲恩對她的信任,是布蘭多先生對精靈與人類的信任,是人們對於那個古老誓言的信任,也是康斯坦絲殿下對於自己所選中的那個人的信任。
她相信自己臨死的最後一個委託,必將永遠改變這個世界的命運。
在那一刻,王權與國家的含義,已經屈居於文明的存續本能之下。
而這就是秩序的力量。
她伸出手來,張開的掌心中躺着那枚漂亮的戒指,它看起來十分普通,赤金的材質上並沒有任何裝飾,只有一枚火焰的紋章在爐火的光芒下熠熠生輝。映襯得在場的每一個人的眼中都彷彿燃燒着一團火焰。
老宰相看着那枚戒指,點了點頭。
但他隨即又苦笑一聲,老人心中當然明白,在這場對弈之中,真正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他一生幾乎從未真正失敗過,但沒想到臨到最後,卻被自己的孫女在背後給捅了一刀。
真是養了一個好孫女。
他回過頭,對門外說道:“大聖座閣下,皇子殿下,你們都聽到了,現在進來吧。”
聽了這話,法伊娜驚得一下回過頭,當她看到門外走進來的兩人之後,更是瞪大了漂亮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