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最後

一片黑暗,濃重的煙霧籠罩在四周,山峰矗立在道路兩旁,看不清前方,行人舉着傘吟唱在樹林中,稻草人失去笑容變成機器,鮮紅的石油澆在金黃色的麥田中,有人哭泣的聲音隱隱傳到天空,再也不見。

宇宙,瞬間涌入深海般的光。

林峰睜開了眼。

像是大夢初醒,他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在撕裂顫抖,他望了望四周,自己處在一個簡單的臥室裡,而且從佈置上看,似乎是女人的臥室。

“你醒了。”

有聲音從遠方傳來,林峰努力辨認來人的樣子。

“林峰,林峰,你不記得我了嗎。”

女孩穿着校服,蹲在牀前對林峰甜甜地笑了。林峰呆呆地看着她,伸出雙手想要擁抱她。

他睜開了眼。

“你終於醒了。”

坐在牀前的人如釋重負地笑了。

“我......”林峰打量着四周,仍然是一間女人的臥室,仍然是痛得全身發抖。

“洪,洪雅?”他仔細地辨認着眼前的人。

“先把水喝了。”洪雅擦了擦眼淚,端着杯子湊到林峰面前。

“我......不是死了嗎。”林峰掙扎着喝了一小口,靠在牀板上。

“我救了你。”洪雅放好杯子,爲他整了整被子。

“你......”林峰一下子沒有力氣思考。

“你和方佳林的事,我都知道了。那天你走之後,我就問了當年我們那屆的很多人,真相可能會被人埋沒,但總有人記得。”洪雅看着林峰,“我也知道了楊苗天和吳忠宇的事,別怪我,我調查了你,是我問了你那個叫羅霄的朋友,他告訴了我你的很多事,包括你劫持了楊苗天到化工集團大樓。那天你很幸運,從二十樓掉下來,撞到空中的樹枝和遮陽板,最後摔在一片草棚裡,我把你背上車,送到了我一個朋友那裡。你放心,他是開私人診所的,警察查不到那裡。你昏迷了三個星期,終於醒了,聽說警察那裡,你已經被定爲畏罪自殺了。”

“嗯。”林峰苦澀地笑了笑,人生真是一場夢,本以爲就此結束,卻不曾想到還有她。

“她有你這樣的,人陪伴着走過那個學期,真的很幸運,很幸福。”洪雅握着雙手,“對不起,林峰。自從我知道了之後,我就一直覺得是我的錯,如果我不參加那場比賽,她就不會壓力那麼大,就不會有那件事的發生,也就不會有這一系列的事,對不起......”她轉過身,眼淚落在地板上。

背後被人緊緊抱住了,林峰用盡全身僅剩的力氣緊緊從背後環抱着洪雅。

“我想,方佳林要是能和你做朋友,該多好。”他靜靜地說,嗓音裡滿是疲憊。

洪雅再也忍不住,轉過身靠在林峰身上大哭,眼淚衝破了最後一道防線。

三個月後。

“我去上班了。”洪雅把做好的早飯放在桌上,林峰站在窗前點了點頭。

等到下班,洪雅打開家門,喊了好幾聲都沒人應,這時她才發現桌上有封信。

“洪雅: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一直不習慣當面與人告別,這或許是一種遺憾吧。

關於那時你的想法,我想說,請千萬別這麼想。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你不需要贖罪,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如果真要怪,怪的應該是我和那種叫命運的東西吧。和現在不一樣,小時候,我很愛說話,很喜歡和別人分享我的心中所想,我有很多朋友,我理所應付地希望他們要一輩子陪在我身邊,因爲這理所應當,我不斷地付出,然而,最後卻沒有什麼人能陪伴我走到最後,我知道,付出不應該乞求得到回報,但我只是從此變了,變得越來越沉默,在人少,人多的場合,我維持着笑容,心裡是冰冷的雪山。我越來越喜歡做一些老人,或是病人喜歡做的事。我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喝茶,一個人可以盯着一幅畫看一個下午,一個人可以聽一首歌聽一個夜晚,我不是喜歡這樣,只是沒人能走進我的心裡。

可是,後來,轉到海巖中學,我遇到了她。

一切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心裡的那塊巨大的冰塊,似乎露出了一小點裂縫。她的笑容,她的琴聲,她的每個樣子,讓我覺得生活從此有了意義。我上警校,不僅僅因爲我爸爸的要求,更因爲,從此我有了想守護的人,我想,這樣或許能讓我留住她,在我的身邊,或許能是永遠。

然而,世事難料。沒想到,正是我上的警校訓練課,讓我永遠失去了她,我想用來保護她的力量,變成了毀滅她的力量,我學了拳擊,我學了散打,我學會了那麼多東西,卻學不會怎麼真正地保護一個人,和愛一個人。如果能回到過去,在那一天,我一定會認真地告訴她,我也喜歡你。

可是,一切都沒有回到過去這一說。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只是覺得打不通她的電話很奇怪,這也正常,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兇手和被害人都是學校學生,學校方面肯定會極盡所能壓下來,更何況吳忠宇的父親正是當時的市長,現在的市公安局局長吳宇磊,老師之間一定被互相下達了封口的命令。我按部就班地參加了高考,考進了海巖市警察學院,畢業後被分派到派出所,靠着自己一步步最終成爲海巖市海淀區刑警分局支隊隊長,那時候的記憶也慢慢消失在腦海。這些年來,我總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卻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很多同事勸我去相親,立業已經夠了,該成家了,可都被我回絕了。我不知道爲什麼,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也就喜歡了一個人的生活。我學會了很多,我會做越來越多的菜,英國菜,日本菜,泰國料理,北歐風格的西餐,我也抓了越來越多的犯人,身上的傷痕也越來越多,刀傷,槍傷,參加的行動也越來越危險,本以爲這一生就這樣過去,可是卻不曾想落到如今這個下場。

洪雅,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我只是希望你一定要好好地過屬於你自己的生活,彈出能讓人們露出幸福的笑容的樂章,彈出屬於你自己的樂章,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忘了我吧,或許你本來就不準備記住我,滿身傷痕的我,又有誰願意靠近呢。刺蝟想要擁抱仙人掌,唯一的結果是兩敗俱傷。

那麼,祝你身體健康,永遠都要開心。

我愛你。

林峰。”

“傻瓜啊。”

洪雅放下信,望着窗外的夕陽,笑了。

十年後。

“快,快!”

“羅隊,嫌疑人受過專業訓練,且持有自動武器,這次行動很危險。”

“廢什麼話,怕死就不要來,我帶我的A隊先上,你守在門口就行。”羅霄下了車,摘掉墨鏡換上防彈衣,迎面走來一羣特警。羅霄迎了上去和爲首的熱烈地擁抱了一下。

“操,你小子現在可以啊,都當上特警隊長了!”

“我也在想啊,怎麼是你小子啊,看來這次行動,咱倆要精誠合作了!”徐海鵬緊緊地擁抱着羅霄。

兩隊人貼着樓道緩緩向上潛行,羅霄比了個手勢,徐海鵬點點頭,慢慢拉開門把手,羅霄一腳踹開,訓練有素的特警們立刻舉着槍衝了進去對準挾持着人質的男人。

“別過來!否則我殺了他!我說到做到!”男人狂妄地吼叫着。

“很難狙擊,倉庫四周都被窗簾圍住了。”耳機的通話頻道里傳來聲音,徐海鵬依舊舉着槍。

“兄弟,不如這樣,你放了這個老太太,你看,她也沒做錯什麼,對吧,我過來給你當人質,我跟你走,怎麼樣?”羅霄放下槍,和徐海鵬會意地交換了眼神。

“不行!我知道你在耍什麼花招,別亂來!”男人自以爲看透了一切。

“兄弟,你看,我槍也丟了,我衣服裡你看,也沒有武器,你放了她,我過來跟你走,我是刑警隊長,你有事麼要求可以跟我提,我還可以滿足你,你覺得這樣可以嗎?”羅霄繼續脫掉防彈衣和外套。

男人露出半張臉看着他的動作。

“好,有種,那你過來!”男人挾持着老人向人羣走來,羅霄一點點向前走,在距離適當的時候,男人一把把人質推了過來,羅霄被一把鎖緊,徐海鵬指揮着人把人質送下去,自己對準着羅霄。

“你不怕死嗎?”男人狂笑着問羅霄。

“知道嗎?曾經有個人,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上頭。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當警察,就別怕死!”羅霄一把掙脫了男人的鎖,轉身一腿踢翻了男人,徐海鵬衝上前死死地按着男人,男人瘋子般地大叫騰出右手,手中多了一把匕首,羅霄笑了笑一把扭過他的手腕,戴上手銬。

“起來!”警察們扶起男人向門口走去,經過羅霄和徐海鵬身邊的時候,男人仇恨地瞪了兩人一眼。

“等着,我出來弄死你。”

“你出不來了。”羅霄一拳打翻了男人,整了整衣領和徐海鵬向外走去。

“下次再見了。”

“保重。”羅霄緊緊抱着徐海鵬。

“你也是。”徐海鵬轉過身,和特警們向外走去。

羅霄笑了笑,突然覺得有人在看自己,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十年前,在辦公室、專案小組、行動現場、犯罪現場,這種目光照了他無數次,他永遠都不會忘。

“林,林隊?”他下意識地轉過身,看熱鬧的人羣之外,一輛公交車剛好開走遮住了視線,等到再次能看見視野時,羅霄才發現是一個公交車站。

“不可能,林隊,林隊還活着?”羅霄拉開警戒線衝了出去。

“羅隊,你去哪?”警察們問。

“你們先回去!”羅霄衝到街道對面,衝到公交車站,空空如也,只有兩三個年輕人在等車。

“你好,請問你們剛纔見過這個人嗎?”羅霄忽然想到什麼,對着他們出示了自己的證件,遞給他們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面孔,堅毅卻又冰冷。

“好像見過,不過不太確定,剛剛好像有個人一直坐在這裡,往那邊走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生說道。

“謝謝!謝謝!”羅霄隨即衝了出去。

林峰,林隊,還活着。

這個男人,還活着!

羅霄跑着跑着,才發現眼前是一條死衚衕,而衚衕盡頭,一個男人揹着身對着他。

羅霄停下了腳步,喘着氣看着男人的背。

“林,林隊?”他試探地叫了兩聲。

萬一不是呢。

不是就不是吧,至少,沒留下遺憾。

可我多希望,是你。

“林峰!”羅霄嘶吼着,一如十年前在那二十樓的時候。

眼前的人

轉過了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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