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黃昏時分,我看似百無聊賴實際心急如焚地在房間裡煩躁地走來走去,心中無比的煩悶。周亞迪就來了,他說要我跟他去所謂的“裡面”熟悉熟悉時,我欣喜若狂。我想我又要開始去戰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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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莉亞和阿來站在樓梯口目送着我們出門,阿來顯得有點兒好奇,但是他不敢多問。蘇莉亞眼神中卻滿是關切,但是她說不出來。
我剛上週亞迪的車,他的那個司機就拿出一個頭套準備往我頭上套。我有些厭惡地閃開,一轉頭髮現周亞迪正在看我。我與他目光交會,對視了很久,他對司機說:“不用,秦川是我的兄弟。”又衝我笑笑說,“你別見怪,這也是規矩。”
他的司機拿着頭套並沒有收回去的意思,再三用眼神和周亞迪確認後,悻悻地坐了回去。
我一字一頓地說:“我覺得這是最基本的信任,不然我還不如一條狗。”
周亞迪點點頭,對司機揮了下手示意出發。車子很快從寨子的北邊鑽出,進入一條根本看不到路的密林中。司機很熟練地在密林中穿行,我根本看不出他是以什麼爲標記行駛的,因爲我看不到一條車轍或者人行走過的痕跡,心中不由得有些擔心。
車非常顛簸,我緊緊抓着車內的把手控制着身體的搖晃。周亞迪對司機說:“今天趕時間,爲什麼不走大路?”
司機沒回應,只是從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我頓時明白這司機是爲了提防我,故意選了一條完全沒有明顯標記的路。我故意冷冷地笑了下,望着車窗外淡淡說:“看來是不信任我。”
“洪林,秦川是我的兄弟。”周亞迪看着後視鏡對他的司機說道。
“洪林?”我念了下這個名字,心頭一緊。我很想問問周亞迪,這個洪林和洪古是什麼關係?馬上又想到他曾經因爲洪古這個名字差點兒要了阿來的命,硬把到了嘴邊的問題又咽了回去,只是通過車內的後視鏡斜了他幾眼。
周亞迪接着對我說:“一直沒顧上給你介紹,這也是我的兄弟,從小就跟着我父親,你別怪他,我來之前他吃了胡經不少苦。”
我沒說話,現在不是我做老好人的時候,我需要周亞迪賦予我更多的信任,在很多事的判斷上就會偏向我這邊多一些。對自己在周亞迪心目中的分量,我有一定的自信,除了在時間上不佔優勢外,我相信他身邊沒有人能比我更優秀。
我對周亞迪笑着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懂,就像在監獄裡,剛到的新人都得給人上供,不過我還是一樣,不管在牢裡,還是在這裡,都沒什麼供好上的。”
周亞迪“嗨”了一聲說:“你多心了。”
我扭過頭很嚴肅地看着周亞迪說:“我是來跟着你做事的,我不懂別的,也不想懂,你要我做什麼,一句話的事,其他的我不關心。”
周亞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默默地點點頭,許久才說:“一會兒你會見到胡經和另外幾個老闆,只是定期的碰頭會,表面上大家是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實際上是要爲下一次商議大批量往內陸發貨的事預熱了。”
我說:“你要我做什麼?”
周亞迪大概以爲我會好奇而多問些什麼,沒想到我來了這麼一句,稍稍一愣,哈哈一笑說:“我知道你是個喜歡簡單直接的人,但是要想簡單地做事就得先搞清楚整件事,包括每一個細節,然後我們才能把它簡單化,不然只會讓事情越來越複雜。”
我想了想,說:“迪哥這麼一說,我想起我上學時學的一句古詩。”
周亞迪眼睛一亮,忙說:“說說看。”
我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周亞迪似乎顯得很興奮,說:“接着說。”
“迪哥的意思是,我要站在高處,把全盤看分明,才知道哪一條路最好走。”我說完故意問道,“我說得對嗎?”
周亞迪頻頻點頭,笑得合不攏嘴:“就是這個意思。”他長舒了一口氣,懶懶地靠在椅背上,自語道,“我真是沒看錯人。”他將手搭在我肩膀上,滿意地笑着說,“有勇有謀,前途無量!”
我偷偷瞄了一眼後視鏡,發覺洪林也正在看着我。如果我避開他的眼神,必然會引起他的懷疑,目前爲止我不想讓他抓漏在周亞迪那裡說我什麼壞話,索性在後視鏡裡盯着他,說:“兄弟,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就直說,別老給我臉色看。”
周亞迪臉色微微一沉,嗓音低沉地叫了聲:“洪林。”
洪林無奈地把視線移到了車前方的路上,說:“老闆,那我們就上大路了。”
周亞迪“嗯”了一聲,說:“你們兩個應該能成爲不錯的朋友,不要因爲一些莫名其妙的過節傷了和氣。”
“放心吧,不會的。”我居然和洪林異口同聲地說出了這句話。說完我們兩個又在後視鏡中對視了一下,不過這次他的眼神中少了之前的挑釁。
沒幾分鐘,車頭突然一仰,猛地往前一躥,駛上了一條相對開闊平坦的路。眼前豁然開朗,車子也不再那麼顛簸,速度明顯快了起來。車窗外已是暮色籠罩,道路兩旁的樹木像一道道屏風,遮擋着背後不爲人知的秘密。我鬆開把手,扭頭看到坐在一旁的周亞迪不知什麼時候緊鎖起了眉頭,望着車前被車燈照得發白的路面不知在想些什麼。車內只能聽到引擎低沉的轟鳴聲和底盤偶爾被飛起的碎石打到的聲音。
這突然間的沉默,彷彿在黑夜中,慢慢展開一幅預示未來危險的畫面。周亞迪毫不掩飾的憂心忡忡,說明他對即將面臨的場面毫無把握。我學着周亞迪由己度人的思考方式,去考慮胡經如果要幹掉周亞迪,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答案很肯定,必須要清除的第一個障礙就是我。
從監獄到越獄,到第一次見到胡經,我已經看得很清楚,此人的勢力絕不在周亞迪之下。比起周亞迪處處講規矩的做法,胡經行事更不擇手段。指使那所監獄的監獄長不惜一切代價追殺周亞迪,胡經花了多少錢使了多少手段,稍微展開一下想象就足以讓人心驚膽戰。胡經的運氣是差了點兒,正如周亞迪所說,我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救了他,不然他要麼命喪監獄,要麼死在出獄的路上。
一切猶如冥冥中的註定,如果沒有這次任務,哪怕時間再晚一些,恐怕周亞迪就真的死在胡經手裡了。偏偏是因爲這個任務,周亞迪身邊纔出現了一個我,他才得以活到現在。也許他的生命就是爲了金三角的覆滅而延續的吧。
想到這兒我將臉對着車窗外微微地笑了下。
周亞迪突然說:“想什麼呢?”
我收起那本來不易覺察的笑容,轉過頭說:“沒什麼。”
周亞迪說:“對了,我聽說你在牢裡時有人來看過你,是你什麼人?”
他的語調貌似隨意,我的心卻怦的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兒。儘管我早已爲程建邦的出現編了一個很圓滿的謊,但這些天來的從到精神的顛沛流離讓我幾乎忘了這檔子事。他卻在我精神神遊,也是最不集中的時候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我怎麼能不驚心?
又或者他根本已經識穿了我的真實身份,這個時間帶我出來只是爲了解決我?我突然想起臨出門時蘇莉亞的眼神,不覺中一股涼氣從腳底直通頭頂。
我強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笑了笑說:“是我一個發小,快十年沒見了。我當初跑路來這裡,就是考慮到他在這兒,有個投奔。誰知道還沒找到他就出了事兒,進了監獄,他看新聞知道有個叫秦川的坐了牢,就來看看是不是我。”我說着嘆了口氣,低下了頭。
我把之前編好的話用最自然的語調說了出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擔心自己表情或眼神有絲毫的破綻就會被他識破。我低下頭只是爲了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因爲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夠做到眼神也會騙人。
“發小是什麼?”周亞迪問道。
我說:“哦,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意思。”
周亞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說:“那你見到小時候的夥伴應該高興纔對呀,爲什麼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
我又嘆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可能人總會變的吧。”我把話說得模棱兩可,希望這番話能夠觸動到周亞迪的一些記憶,能夠順着我的路子把這個話題聊下去,從他剛纔與我討論“不識廬山真面目”那句詩來看,他很喜歡跟人講人生道理。
我裝作很無辜很委屈地吸了下鼻子,看向車窗外。
周亞迪並沒有上我的鉤,而是搭着我的肩膀繼續問道:“哦?怎麼個變法?”
我想我不能一味地逃避他的眼睛,必須面對他的眼神把我的謊繼續下去。我迅速在腦海中回憶了自己最親的,分別了近十年的一個發小。我想象着自己落了難去找他後,被他冷落的場景,並努力使自己入戲。幾秒鐘後,我調整了表情扭過頭看着周亞迪的眼睛,苦笑了一下說:“我舉目無親的,就他一個認識的人,我說讓他給我送點兒東西進來,他滿口答應了,但再也沒有來過。而且我也找不到過去和他聊天時的感覺了,其實看眼睛就能看出來,變了。”我故意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周亞迪點點頭,抿着嘴想了一下說:“也許他也有他的難處。”
我慢慢地搖搖頭,垂下眼皮說:“也許吧,不過無所謂,反正我也想通了,到了這裡,我也不想跟過去扯上半點兒關係了。”
“嗯,既來之,則安之,隨遇而安。”周亞迪又拍拍我的肩膀,接着問,“你這個朋友叫什麼名字?”
這個問題經他的口一出,像是點了我的穴位,我瞬間大腦停止了運轉。程建邦該叫什麼呢?他進監獄的時候一定會登記,他登記時用的是真名還是假名?而且我突然想起程建邦曾經說起過,他差點兒跟了周亞迪,現在想來,應該是差點兒跟了趙振鵬纔對,那麼他們對程建邦到底知道多少?
秦川,你要冷靜。他爲什麼突然問及程建邦?如果他想解決你,爲什麼還要這麼多廢話?他既然問了,說明只是有點兒疑心而已,所以想好你的答案。
想到這兒,我突然發現從他提第一個問題開始,我就處於一種被動的狀態,一切都在跟着他的節奏走。我有必要乖乖地回答每一個問題嗎?到這份兒上,傻子也看得出他是在懷疑我,那我爲什麼要接受他的盤問?剛纔洪林對我的懷疑已經讓我不滿,現在周亞迪對我的懷疑應該讓我憤怒,或者是心寒。
我緩緩擡起頭,佯裝吃驚地看着周亞迪,不可思議地說:“迪哥?你是不是信不過我?”我用內心的害怕和入戲後的委屈努力將自己的眼眶逼紅,我必須要扭轉被動的局面,不等他說什麼,又搶着說,“你既然都知道了,爲什麼還要跟我對質?你要是信不過我,真不如殺了我。”我說着,眼眶裡居然真的滲出了眼淚。
周亞迪果然被這突然間的轉變矇住了,他忙說:“這不是無聊,閒聊天嗎?”他對洪林說,“開快點兒。”又轉過來對我說,“我怎麼可能不信你呢?”
我不能就此罷休,我必須趁熱打鐵。我激動起來,說:“真的,迪哥,你要是信不過我就直說,我說過,我本來以爲自己下半輩子就交代在監獄了,是遇見了你和鵬哥,我才能從裡面出來,我也沒有一技之長,也不知還能做點兒什麼,我想你能看得起我,我就可以把我這條命交給你的。”我說到這兒抽泣了一下,接着說,“算了,我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從腰間把他之前託洪林給我的那支滿是啞彈的手槍抽出來,二話不說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看着他的眼睛,我慢慢地開始扣動扳機。
我本想當着他的面扣動扳機,如此一來,我既用生命證實了對他的忠誠,不響的啞彈也保住了我的性命。
周亞迪大驚失色,飛快地從口袋裡摸出一支手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說:“秦川,你要開槍,我也開。”
洪林吃驚地喝道:“迪哥!”
我就要被他所感動了,但是立刻想到他並不是擔心我開槍,他知道我槍裡的子彈是啞彈。如果我開了槍更加證明他對我的不信任,而他,是不會允許自己的伎倆在手下面前敗露的。僅此而已。
周亞迪慢慢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槍慢慢地挪開我的腦門。我自始至終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如果我不知道槍裡全是啞彈的話,恐怕就算我再活二十多年,也會被他騙過。
騙?想到這個字眼我不禁想笑。我和他不都是在騙嗎?我們因爲不同的目的,各自做着各自的戲,在騙別人的同時,幾乎也要把自己騙了。
周亞迪把我的槍拿走後收了起來,看着我說:“你怎麼這麼衝動?怎麼能拿自己的命當兒戲?”
我目光呆滯地盯着前方,慢慢地說:“我說了,我的命是迪哥的,迪哥信不過我,這條命留着也多餘。”
周亞迪重重地嘆了口氣,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說:“我就是多嘴,差點兒害我兄弟。”
這時洪林回頭說:“迪哥,快到了。”
“嗯,知道了。”周亞迪應了一聲,把他自己的那支槍塞到我手裡,說,“這槍是給你對着別人開的,槍口永遠別對着自己。”他的手在槍上放了好一會兒,纔拿開。
我餘光看着他的神情和動作,心中居然泛起一陣陣的淒涼和苦澀。
我說不清這感覺從何而來,因何而起,只是覺得那一直與我如影隨形的孤獨,再次將我緊緊擁在它灰暗冰冷的懷中。
2
前方隱約出現了一些光亮,車速也降了下來。一所佔地很廣的高牆大院出現在我們面前,我想應該是到地方了。車子被幾個穿着看不清標識的軍裝的軍人攔了下來,一個軍人從車窗外探頭進來,看到周亞迪之後,笑着打個招呼,指示身後的幾個警衛把門打開。
高牆裡是幾棟普通的磚瓦房,窗戶外裝着空調外機,並不是我想象中的竹樓。下了車我四下看了看說:“這地方還有電?”
周亞迪笑了笑,說:“別亂看,別亂講話。”指了指其中一棟房子說,“走吧。”
我看了眼那間房子和透出昏黃燈光的窗戶,心情開始激動起來,忍不住又擡頭望了望天,默默地祈禱上天,保佑我快點兒得到我想要的情報,趕緊結束這已經讓我脫了好幾層皮的任務。
我低着頭跟在周亞迪身後,邊走邊觀察着院子裡的情況。這裡到處都有揹着槍的軍人在暗處三三兩兩地巡邏,守衛不是一般的森嚴。門口的牆根下坐着兩個人,叼着煙打量了我們一會兒,用下巴指了指他們面前的一個紙箱。我看了眼那紙箱,裡面放着六把不同型號的手槍。周亞迪從身後摸出槍丟進去,衝我點點頭,我和洪林分別把槍擱了進去。另一人懶洋洋地站起身將我們三人從上到下摸了一遍,然後敲敲門,對我們做了個請的手勢。
周亞迪第一個進門,我和洪林跟在後面。屋裡很空,上首位置擺着一個偌大的茶海,上面擺放着全套的功夫茶具。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坐在大茶海後面,穿着半袖襯衫和西褲,腳上穿着一雙拖鞋,蹺着二郎腿正在泡茶,見我們進來忙說:“辛苦辛苦,來坐,喝茶。”
周亞迪叫了聲:“包總。”入了座。
不出所料胡經也在座,他的兩個手下站在他身後,其中一個很面熟,正斜着眼看我,應該上次在醫院見過的。另外一個雙手抱在胸前站在靠牆角的地方,低着頭像是在想什麼事情。落地燈的光亮幾乎都集中在茶海周圍,他站的地方是個暗處,整張臉正好藏在陰影處,完全看不清模樣。
洪林拽了拽我的衣角,對我使了個眼色,站到了周亞迪身後的牆邊。我跟着他也站了過去,正好對着胡經那兩個手下。
周亞迪畢恭畢敬地等着那個被稱作包總的人給他倒了一杯茶,說了聲“謝謝”,端起茶先放到鼻下聞了聞,呷了一口,點了點頭,纔將杯中的茶全部嘬到口中細細品了一會兒,說:“好茶。”
包總哈哈一笑,說:“亞迪是見過世面的人,不像小胡,來了先幹了我六七杯,還說渴,哈哈哈。”
胡經此時完全沒了當日在醫院的戾氣,呵呵笑着抓抓頭說:“讓包總見笑了,我是個粗人。”
我頓時明白了,這個包總應該纔是這裡真正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