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醒來的時候,其他牢房裡的鼾聲此起彼伏,天井裡透進來的光漸漸地亮了,已經足以讓我看清整個牢房。
我貼近牆上那張守則,看了一遍之後,坐在鐵柵前,一邊等候着早飯時間,一邊在地上打磨起那根小鐵棒。腦袋裡似是有一根筋,突突地跳着,扯着我的大腦,爆裂般的疼痛。傷痛在黑暗中慢慢滋生出了仇恨,我恨這裡的一切。如果可能,我恨不得變身爲一個巨無霸將這裡的一切砸得粉碎。
我想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任何人再害我一點兒了,因爲我的忍耐已經走到了極限。我不知道還會面臨什麼。在熟悉這裡之後,我將取回我藏在這棟樓西邊那個裂縫裡的醫用剪刀,誰再敢讓我的後腦勺受一點兒傷,我就要誰的命。
我咬着牙忍着頭痛心想:不論我要做什麼,我得先保證自己能活着,而且還得具備完全的戰鬥力才行,不然一切都是徒勞。照這樣無休止地忍耐下去,恐怕我還沒跟周亞迪認識,就已經廢了。所以在不熟悉這裡之前,我必須要有自己防身的武器,我不想再被動地捱打了,所以必須要在別人朝我動手之前,制伏對方,要在別人想幹掉我之前,幹掉對方。
哪怕,對方是個警察。我暗暗發誓要找到一個機會,給那個監獄長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
爲了避免磨那根小鐵棒時發出的聲響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只能放慢動作,所以成效非常緩慢。我左右換着手,還得不停地換着地方,免得被人看出地面石板上的痕跡。忙活了大約兩個小時,手指又僵又疼,才勉強磨出一個雛形。儘管距離我想要的效果還差很多,但在大家都赤手空拳的情形下防身或者取人性命已經不是難事。
我把小鐵棒攥在掌中,將攻擊的一頭從食指和中指的指縫間露出一看,竟然有將近兩公分在指縫外。這個長度足以刺破對手的喉管,或是眼球,也可以劃破對手的頸部動脈。唯一的缺陷是不能夠將它穩穩握住。
我想了想從自己褲管處撕下條布頭,從小鐵棒中間的小孔中穿過,繫牢。我將系在小鐵棒上的布條在手指上繞了幾圈,試了試鬆緊,雖然不盡如人意,但只要不戀戰,就沒什麼大的問題。
早飯的哨聲響起時,小鐵棒已經被我打磨成一件殺人利器。
至少在我手中是。
牢房的閘門被打開,我拿起塑料的飯盆和勺子,看着其他犯人陸陸續續地走出牢房朝樓下走去,然後將小鐵棒塞到衣服的袖口裡,最後一個從牢房中走出來,跟着其他人下樓。
在獄警的看守下,我隨着人流出了監牢。站在大門口,天空蓋着厚厚的雲,彷彿沉沉的鉛塊墜在心頭,讓每一次心跳都變得吃力。面前的廣場不遠處放着幾個大桶,冒着熱氣,兩個犯人圍着油膩膩的白色圍裙,手裡舉着大勺,應付着排隊打飯的其他犯人。
院牆的四個角上都有荷槍實彈的警察,牆頭圍着一圈鐵絲網,有沒有通電我不確定,但是翻牆逃跑的可能性不大。而且這裡的獄警個個看起來都牛高馬大一臉殺氣,已經見過的就有十多個,總體我估計應該在二十人以上。
如此戒備森嚴,我就放心了。只要我跑不掉,那麼周亞迪就跑不掉。
突然背後被人狠狠搡了一把,我一個趔趄朝前邁了兩步穩住身子。回頭一看,一個獄警瞪着我說:“你不去排隊在這幹什麼?”
我沒有吭聲,低着頭跟到了隊伍後面,一邊隨着隊伍往前走,一邊觀察着每個打飯的犯人。一直輪到我,也沒發現哪個犯人具備所謂毒梟的氣質,可毒梟應該是怎樣的呢?
我接過給我打滿稀粥的飯盆,找了個沒人的牆角蹲下,三口兩口將粥扒拉完,抹了抹嘴。按照守則的規定,現在有兩個小時的放風時間。通過那個守則我發現這所監獄是真正的監獄,只是限制你的自由,不用做工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就是吃飯、放風和睡覺。
起初我在想,儘量不要惹事,等找到周亞迪之後,瞅準機會再接近他。但很快我發現這裡根本什麼事都沒有。早飯之後放兩個小時的風,然後中飯是送到牢房裡吃,下午晚飯前再放兩個小時的風,然後回牢房吃晚飯,再然後睡覺。
而犯人們在放風的時候,也只是三五成羣地坐在一起,偶爾交頭接耳不知聊些什麼,更不要說像想象中那樣,拉幫結夥地打架鬥毆了。問題是沒有麻煩就沒有機會,沒有機會,在這麼安詳平靜的監獄環境中,我該怎麼找機會去接近一個毒梟呢?而作爲一個新來的,在這裡不認識一個人,就連去打聽誰是周亞迪,都會顯得不自然。
就這樣過了四天,我依然不知道誰是周亞迪。誰會料到最終會是我來到監獄要和周亞迪接觸的?我有點兒後悔當初應該多向程建邦瞭解一下週亞迪的情況,至少也該問問他什麼身材,大概是什麼模樣吧。
在這199個犯人中間,我怎麼觀察也沒看出誰更像一個毒梟。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開始懷疑情報是否準確,會不會周亞迪並沒有關在這所監獄裡?又或者轉了監,再或乾脆已經出獄了?
我摸了摸袖口那根小鐵棒,不禁苦笑,看來我把這裡想得太兇險了。只是那麼一個靠暴力給我個下馬威的監獄長,和一衆獄警,居然把這些所謂的重刑犯,收拾得服服帖帖,我只能對自己之前對他們過高的評估表示遺憾了。
來到這裡的第七天下午,天氣格外的好,久違的太陽在萬里無雲的藍天上,陽光燦爛地照在我身上。我坐在牆角閉着眼感受這難得的愜意,同時,爲不知怎麼繼續這個任務而發愁。突然,一團陰影擋住了我的陽光。
半睡半醒的我以爲是一片雲彩擋住了陽光,可朦朧間聽到有人的咳嗽聲,忙手搭涼棚睜開眼睛眯着,才發現哪裡是什麼雲彩,而是有幾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圍站在我面前。因爲逆着光,我看不清他們的臉,連日來過於平靜的日子已經使我放鬆了一切警惕,就連那根小鐵棒,我都覺得有些多餘而想丟掉了。
我說:“閃開,擋住我陽光了。”
對方一人說:“你的頭七也過完了,明天起每個月交兩條香菸給我。”
我想了想,自己來了正好七天,難不成這裡的規矩是頭七天就是頭七?過了頭七就要上供?這規矩有點兒意思,頗有幾分人情味。
我坐在那兒沒動,什麼也沒說。不是被嚇的,而是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個驚喜,這個驚喜就快讓我笑出來了。首先證明這裡並不是我想象中那麼平靜,也是有幫派和利益紛爭的;其次,有利益衝突就一定會有肢體衝突,有了肢體衝突我就一定會顯山露水。
我忙用手捂着嘴,佯裝咳嗽蓋住自己的笑,然後說:“我不是本地人,在這裡沒熟人,又是剛進來,暫時也不會有人來探我的監,恐怕搞不到你們要的東西。”
我本想用這樣的態度惹點兒是非出來,誰料對方根本沒答理我,轉身邊走邊說:“我已經通知你了。”走出幾步又停了下來,轉過身抓抓頭又說,“對了,我姓趙,叫趙振鵬。”他說完扭頭要走。
趙振鵬。我在心裡默唸了一下這個名字,忙起身說:“等等,您是這裡的老大嗎?”
趙振鵬再次轉過身子。這是個個頭不高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眼睛細長,臉上掛着給人感覺不懷好意的笑,流利的漢語裡帶點兒綿軟的南方口音。
他旁邊一個跟班模樣的年輕人說:“廢話,在這裡只有一個老大,就是鵬哥。”
“不能這麼說。”趙振鵬用下巴指了指不遠處坐在一起正向這邊張望的一夥人說,“還有迪哥。”
我聽到“迪哥”二字,渾身觸電般地繃緊了,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失態,急忙放鬆,不過看對面這幾人的反應,他們應該沒看出我的異樣,我這才鬆了口氣,心中暗自叮囑自己:切記喜怒要不形於色。
趙振鵬抓了抓頭對我說:“我聽說你還打過警察,不過沒什麼好囂張的,這裡誰沒打死過一兩個警察呢?你也不要耍滑頭了,知道你們大陸來的心眼兒都多,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不過我告訴你,這裡只能有一個老大。”
我掃了一眼他剛指的“迪哥”那裡,雖然距離太遠我看不清楚,但是心裡一陣怦怦亂跳。等趙振鵬走後,我坐回了牆角,一邊朝迪哥那邊看,一邊暗自祈禱,希望這就是目標人物周亞迪。
可是一直等到回牢房的哨聲想起,那個迪哥都沒有過來問我要貢品。難道他在這裡這麼不堪?或者他的規矩不是頭七而是要到十五?又或者這個迪哥根本不是周亞迪?我有點兒不敢再想下去,我已經付出的精力和時間,註定我不願意接受我的目標人物是個窩囊廢。我不信一個窩囊廢能在一個販毒集團裡成什麼氣候。
我不遠不近地跟在迪哥那羣人後面進了牢房。這個人看起來也是四十歲上下,中等身材,周圍也有四五個人簇擁着他,比起問我要煙的趙振鵬,似乎勢單力薄了一些。我看着他走進了我斜對面的一間牢房轉過身,纔看清他的臉,那是一張普通得扔人堆裡就找不出來的面孔,無論如何也不像一個毒梟,倒像是個國內隨處可見的工薪族。
頓時,我有些失望,居然呆呆地看着迪哥,愣在了那裡。他大概覺察到有人在看他,側過臉朝我看來。當我和他眼神對視到一起時,我故意沒有躲開,硬生生地和他對視了足足幾秒鐘。我想我必須要開始爲接近他展開行動了,於是衝他冷冷地笑了下,朝地上啐了一口。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管他是不是周亞迪,我都要從他這裡打開缺口。
我不知道他的仇家什麼時候派來第二個殺手殺他,相信這只是個時間問題。我要趕在殺手之前,接觸到周亞迪,眼下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覺得只要惹起事來就會有血腥,有了血腥就會招來豺狼。我堅信周亞迪不會是一個等閒之輩,只要在這所監獄裡,一定會被血腥吸引出來。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衝我微微一笑,並沒有做出任何敵視的動作。而我像是討了個沒趣,只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牢房。當牢門鎖好後,我站在鐵門前朝他那邊打量,卻只看到他的背影,坐在牀上,跟自己的室友說着話。
我摸出那根小鐵棒,暗自在地面的石板上磨着。不論這個迪哥是否會來找我麻煩,我都難免遭遇爭鬥。我站起來瞟了眼趙振鵬的牢房,他果然正虎視眈眈地看着我。
除了儘快找出周亞迪之外,我最惦記的就是程建邦。我現在太需要有個人在外面接應我了,並在我茫然時給我建議,或者肯定我的做法。我已經耗費了太多的時間,當孤獨伴着黑夜再次襲來時,我知道又一天要結束了,而我的任務卻處於半停滯狀態,心急如焚的我幾乎就要放棄壓抑內心的狂躁了。我開始企盼着天快些亮,企盼着衝出這牢籠來一場血腥而又痛快廝殺。
我感覺到兩腮痠痛時才反應過來,不知不覺中已經將牙齒咬得咯吱直響。我想自己實在是壓抑得太久了。
就當監牢裡的鼾聲漸漸響起時,大門突然發出一聲巨響,緊接着燈全部亮了起來。我睜開眼用手擋着刺眼的燈光,適應了一會兒走到門口朝下看。只見監獄長和幾個獄警帶着一個犯人站在樓下門口的平臺上。我位置太高太偏,看不清那犯人的樣子,但我想這人八成會和我住在一個牢房,據我觀察這裡好像已經沒有空位了。
果然,兩個獄警押着那個犯人上了樓梯,朝我這邊走來。那犯人低着頭,步履有些蹣跚,我想大概來之前也捱過打吧。獄警老遠看到我就示意我往後退,我識相地坐回到牀上。牢房的鐵門“咣噹”一聲開了,揹着光,看不清那犯人長什麼樣。他懷裡抱着東西,被獄警搡了一把,一個趔趄進了牢房,站在那裡拘謹地一動不動。
我的新室友抱着自己的東西縮在牆角,渾身微微地顫抖着,低着頭側對着我。我還是看不到他的樣子。獄警鎖了門之後下了樓,監獄長用手中的警棍在身邊的鐵質樓梯上“咣咣”地敲了幾下,在夜裡,那聲音分外空曠且令人煩躁。
監獄長清了清嗓子說:“各位老大們。”我一聽,覺得這話有些耳熟。果然他接着又說:“大家看到了,又來了位新客人,所以,不好意思了,我要把老話再重複一次了。還是那句話,聽過的也別嫌煩,沒聽過的得用心記好了,這關係到你在這裡的安危。大家不用誤會,我可沒有嚇唬各位的意思。”
我心想這套說辭怎麼也不換換,我來的那天他就是這麼一套。說到這裡,他像上次一樣頓了頓,接着語氣一變說:“我不管你們來這之前有多大能耐,有什麼後臺,在這裡,你們在我眼裡連狗都不算,我說什麼,你們就做什麼,不然別怪我做事不地道。”
他說完朝我這兒看了一眼,帶着兩個獄警走了上來。我心想,這新來的小子怕是要捱打了。我這麼想着扭頭瞥了眼還站在那兒發抖的新室友。這不看還好,一看正和他的目光對上,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差點兒把我害得被槍斃的阿來。他看到我時,顯然比我更震驚,愣在那裡,張着嘴巴“啊”了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
不等我說什麼,他突然撲通一下跪在我腳下,搗蒜似的磕起頭來,一邊磕一邊帶着哭腔說:“大哥,我錯了,你饒了我吧,我也是一時害怕,求你了,放過我吧。”
看到這一切,想想最近發生的事,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乃至越笑越大聲,索性敞開笑出聲來。本來監獄長在往這邊走,我的牢房就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再加上阿來這突如其來的一跪,和我的開懷大笑,我的牢房瞬間成爲焦點的焦點。連本來踱着方步的監獄長和幾個獄警也忍不住加快了腳步想過來看個究竟。
看着地上這個差點兒致我於死地,此刻卻如此狼狽的阿來,我想我怎麼幸災樂禍都不過分。尤其是按照規矩,很快他還將被監獄長揍一頓,我更是難以抑制內心的興奮,彷彿連日來的陰雲都頓時不見了蹤影。我是有多久沒有如此暢快了?我扭頭看了眼正匆匆趕來的監獄長和獄警,發現監獄長正惡狠狠地瞪着我,我心中一凜,忙收起笑臉。整個監獄裡瞬間恢復了平靜,只有監獄長和幾個獄警趕來的腳步聲。
我想我可能有點兒得意忘形了,畢竟這裡是異國的監獄,而我還是個剛滿“頭七”的新人。我趕忙輕輕踢了一腳腳下的阿來,咬着後槽牙,壓低聲音說:“趕緊起來,不然我弄死你。”
阿來遲疑地擡起頭看了我一眼,顫顫巍巍地扶着鐵門站了起來。他的左腿不太利索,可能是來之前被打傷了。牢房的門被再次打開,監獄長站在門口鐵青着臉冷冷地看着我和阿來,許久用橡膠警棍指着我的胸口說:“這麼晚不睡覺,你失眠嗎?”
我二話沒說,扭頭上牀躺下。
監獄長對站在一旁瑟瑟發抖的阿來說:“你很怕他嗎?”
阿來還沒反應,就被監獄長擡腿一腳踹到胸口。只聽阿來悶哼了一聲,整個身體向後飛去,撞到身後的牆上發出“嗵”的一聲,窩在牆角蜷起身子一動不動。
監獄長上前一步說:“你知不知道這裡誰說了算?”
阿來擡起扭曲的臉說:“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