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一刀的想象中,那深牢大獄絕對和地獄沒有什麼區別。可當他一進去,卻發現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不僅每日的飯菜有魚有肉,而且他所在的那房監牢居然白天還有一絲陽光!這讓老朱非常不解,這到底是不是死牢啊?
獄卒和牢頭們對他還畢恭畢敬,把牀鋪也換成了乾淨的,房間的衛生也弄的是沒有絲毫雜物。不僅如此,每天那個牢頭還對他噓寒問暖,搞得跟度假一般。舒服地住了兩天後,朱一刀實在是忍不住心裡的疑惑,於是專門問了問牢頭。
牢頭先是虔誠地跪下向他叩頭,然後仰起滿是淚水的臉:“朱千戶,其實咱們都知道,從地震以來這麼幾天,一直都是您帶着右所的兵在京師廢墟上忙來忙去。大家都知道,如果不是您的援助,外面的百姓早就不知道凍死餓死多少了!實不相瞞,我的岳父岳母還有我的老婆,都在地震中……地震中……死了……如今只剩下我的女兒,就是當初被皇上抱起的那個,就只有她這麼一個親人了……”說罷堂堂一個七尺大漢,在朱一刀的面前痛哭失聲。
“唉……”朱一刀重重地嘆了口氣,地震幾乎給每一個家庭都帶來巨大的災難和痛苦,他自己也在地震中痛失愛妻,又如何不知道這七尺大漢內心的悲痛?只是天道不公,仍然有數以十萬記的百姓還在街頭流離失所,每天都要凍死餓死幾千人,就在朱一刀被押入死牢的這天,根據牢頭他們故意悄悄傳進來的消息,東市又凍死了三千多人。那屍體都橫七豎八地擺在大街上,既無人收屍,也沒人埋葬,其間有不少還都是孩子。那都是大明朝明天的希望所在啊!就這麼沒了!
朱一刀並不知道,當京師右所的軍士們知道他被下入死牢,肺都快氣炸了!若不是金吾前衛的千戶見狀苦苦勸阻,只怕就要到皇宮裡來要人了!那個千戶心裡也憋屈異常,自己眼看着百姓去死什麼也不做,卻能保證不丟官;朱一刀帶着大夥辛辛苦苦,不願放棄每一條性命,卻被打入死牢。而且自己還拜託他找到並且保護了自己的家人。金吾前衛的軍士們看着眼中都快冒火的右所將士,在默默無語的同時臉上也都悲憤異常。和他們比較起來,自己那裡還有什麼臉面?!金吾前衛,金吾後衛、羽林左衛、羽林右衛這幾個衛所的將兵都彷彿有默契一般地把他們圍住:這不是以防他們造反,而是幫他們不被南鎮撫司和東廠抓走!這些人乃是老百姓的心定所在,若是他們被抓,百姓必反!
老朱慢慢地扶起牢頭,推心置腹地說道:“你不必如此大禮。不管是誰,都不會眼睜睜地看着老百姓被凍死餓死。最起碼我做不到!我記得信陽縣令秦密秦大人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做事情,不問值不值得,但問應不應該!”
他這邊倒挺逍遙,京師右所上下倒還算是穩定,皇宮那邊算是炸開了鍋!
也不知道是哪個災民說了,給咱們住給咱們吃的那個朱千戶,因爲幫咱們說話,就被下入死牢,於是大家羣情激奮:這到底是什麼世道?原本凶神惡煞般地錦衣衛成了災民們心中的守護神,本該爲民着想的百官卻成了拋棄災民的元兇!乾脆全都奔往皇宮爲朱一刀請命!
這下子萬曆又開始頭疼了。申時行也緊急召集了其他幾個內閣大學士,在宮門的廣場前苦口婆心地勸慰災民,這個時候可不能讓災民們造反,更要維護皇上之前在災民心中的良好形象,於是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朱一刀的身上:他貪墨賑災糧食,私下囤積起來準備高價倒賣!可是這些話災民們也得信啊,一個自己都沒日沒夜在廢墟上的千戶,帶着一羣軍士沒日沒夜地幫大傢伙找吃的喝的,會貪墨賑災糧?賑災糧若是真有,那朱千戶爲何又要求爺爺告奶奶地到處借糧?
很快宮門前就聚集了不下數萬民衆,大有不把朱一刀平安地放出來就不走的架勢。申時行原本指望着其他官員一起勸慰災民,可國子監的監正劉暢——一家十幾口人就只剩下他一個——卻沉默地站在旁邊,表情極爲複雜地望着民怨沸騰地災民們,緩緩地對着皇宮跪了下來。
他這個頭一開不得了,國子監其他人一看全家死於地震的監正都跪下了,也都沉默地跪了下來——誰家沒有在地震裡死幾個人?誰家沒有承受喪失親人之痛?
大明朝所有的公務員中,唯有人微權輕的言官們在地震中傷亡最慘。
他們這次出奇地保持着沉默,再沒有對曾經爭議極大的朱一刀破口大罵,也沒有對皇上破口大罵,而是沉默。沉默不是不爆發,相反往往是爆發的前奏。敏感地萬曆立即意識到,自己似乎犯了一個錯,那就是罵也好打也好,不該把朱一刀押入死牢。不管他有沒有殺朱一刀的意思,這個行爲卻給大家帶來另外的解讀:爲民辛勞的朱千戶都被下入大牢,證明皇上對他的行爲已經非常不滿了!可既然如此,當初又爲何要急調朱一刀帶兵進京呢?難道就是爲了除掉他?!
經過某些有點文化和政治頭腦的災民這麼一解釋,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來朝廷裡有奸臣!不然怎麼連那些平時嘰嘰喳喳罵人不帶髒字的言官們,都爲朱千戶跪了下來?
在前面的幾個老頭,顫巍巍地衝着皇宮大喊着:“皇上啊,您可要爲咱們做主哇!那朱千戶,確實是在爲了咱們的老命,辛苦奔波啊皇上!您可不能枉殺好人吶皇上……”
他們這麼一鬧,申時行的臉色頓時變的鐵青。
這些災民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鬧一鬧還能理解;你們這些言官,不但不爲朝廷解憂,反而在這個時候給災民們造聲勢!就爲了你們心中那所謂的氣節?難道就不顧大局了嗎?!
這會兒已經有災民們在喊着,朝廷裡出了奸臣,要陷害忠良了!皇上您可千萬要親賢臣遠小人吶!
本來朱一刀在上次的體驗活動中,給普通百姓的觀感就極好:有誰能做出特招進狼羣,還面對廣大人民羣衆這樣的行爲的?就連不少貧寒士子也覺得朱一刀肯定是冤枉的;這次他又忙裡忙外地給災民找吃的找喝的還找住的地方,觀感更是上了一個臺階,連帶着錦衣衛在民衆心目中的形象也改變了許多——雖然在百官中還是比較反感錦衣衛。
國子監的言官們,甚至包括翰林院的一些官員,都出奇地保持着沉默,一言不發地死死盯着皇宮。
在這樣得情況下,溫言相勸是沒有用了。
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和秉筆太監都看着幾個內閣大學士,只要他們下令,就準備派東廠動手抓人。可是抓人只怕會立刻就天下大亂!那麼多的災民,哪裡顧得過來?京師裡駐紮的幾個衛所,都在盯着朱一刀的京師右所,他們萬一要是造起反來比災民更可怕!
只能從城外調兵了。但調兵是需要時間的,沒有皇帝的命令,內閣根本就調動不了這些人;就算是皇帝命令下了,趕赴京師也需要時間啊;萬一在這個時間裡災民們突然反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京師右所竟然帶着其他四個衛所奔到了皇宮附近!
申時行的臉色又突然變的煞白:難道連其他四個衛所也要跟着一起造反嗎?!
萬萬沒有想到,這幾個衛所三四萬人,卻集結起來手拉手地組成了一道人牆,牢牢地釘在災民和皇宮的中間!
災民們一下子愣了。
他們已經認出來,站在最前面的,就是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給他們吃喝住的京師右所軍士們!這下還怎麼鬧的起來?
總旗張飛站了出來,衝着災民大聲吼着:“皇上把朱千戶下入大牢,定然是有其他的原因!不論如何,這絕對不是你們如此逼宮的理由!我大明已經經受了大災,更是應該團結起來,維護穩定,重建家園的關鍵時刻!朱千戶臨走前說了,皇上對他說過,多難興邦!這種災難,又怎麼擊的垮我泱泱大明?!還請大家回去吧!糧草咱們已經準備好了!請大家放心!”
皇上什麼時候說過多難興邦?申時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朱一刀會說話不假,他的手下那些大老粗們,也這麼會說話?!
不管怎麼樣,災民們在一段時間的竊竊私語之後,逐漸地散去,申時行終於鬆了一口氣,然後怒瞪着依然跪在宮門前不肯起來的國子監監正劉暢。人都走完了,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還想死諫嗎?!一個東廠番子在授意下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劉暢慢慢地倒了下去。他竟然選擇了跪死在宮門前這樣極端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