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又仔細地想了想,對兩人說道:“還有,一衆人犯在案情審明前都必須給看好了,走了一人,死了一人,你們倆照樣跑不了!到時候皇上追究我朱某人的罪,我就拉着你們倆一塊頂罪!”
蔣千戶的臉色更白了。你朱千戶能從午門刑場上逃了劫難,咱哪有你那運氣和本事?若是朝廷當真追究,你還是逍遙自在,咱們可就白白掉了偌大一顆腦袋!
“賑災的糧還能發幾天?”心情煩躁的老朱突然又轉向了馬國賢,絲毫沒有注意秦密臉上漸漸舒緩開的神色。他越來越發現,這個朱一刀頗有當年戚繼光的一些影子。當初戚繼光在浙江的時候,也曾因爲民事與官府鬧僵過,雖然當時的浙江官府不能把他怎麼樣,可他卻通過此事得罪了朝裡的浙黨。之後皇上罷黜戚繼光,也是因爲牆倒衆人推的結果,可朱一刀跟戚繼光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把能得罪的都得罪完了,這也就意味着皇上只會更加寵信他,也就越發地安然無恙。
馬國賢一直在原地**,被猝然一問,張口答道:“還,還能發一天……”
“一天?!那你都做了哪些準備?”老朱又走到了馬國賢的面前,逼問道。這個縣丞實在是當的太有水平了,一問三不知,真不知道他是靠什麼去維持淳安縣的穩定的。
馬國賢原本就是個腐儒貪敝之人,伺候前任常玉敏只是一味地阿諛逢迎,極盡搜刮,常玉敏得大頭,他得小頭,日子過的倒也逍遙自在,如魚得水。可是突然碰到秦密這樣的官員,朱一刀這樣的千戶,便一下子懵了,張口結舌地道:“卑……卑職不過是個八品縣丞,能做什麼準備啊?”
老朱無語地搖了搖頭:“那你就準備着後天被殺頭吧!”
“大……大人吶,這……這話是怎麼說的?!”一聽要被殺頭,馬國賢頓時急了,“賑災的糧一直都是省裡下發的啊,憑……憑什麼殺卑職的頭哇?”
“知縣空缺,縣丞主事。明知只有一天的糧卻依然不做任何準備,餓死災民激起了民變,不殺你,殺誰?”老朱用一種可憐的眼光看着他道,“就算朝廷不殺你,那些民變的災民也不會放過你!”
“都已經說好了的!”馬國賢的臉色悲憤無比,大聲喊道,“最遲明天買田的糧就到了,這糧食一到,不就萬事大吉了麼,又怎麼會出現餓死災民激起民變之事?”
“誰告訴你,明天買田的糧就一定會到?!萬一出了什麼狀況,明天到不了了,你……怎麼辦哪?”老朱點着下巴問道。
“當……當然是省裡……”馬國賢張了半天嘴,卻說不出來話了。是啊!萬一省裡要是暫緩運糧或者不運糧了,這不要了自己的親命麼?
“如果糧食明天沒運到呢?”老朱繼續恐嚇這可憐的八品縣丞道,“是殺你還是殺省裡的人?何況現在情形變了,出了冤獄,在案子審明以前,不能強行買賣田地!總而言之,明天買田的糧要是沒到,激起了民變,第一個,就拿你問罪!”
“這……堂……堂尊吶!這又是怎麼說的?!”馬國賢苦大仇深地望向了秦密,聲音都帶上了哭腔,“這麼大的事兒,你不能壓到我一個人的頭上哇!”
“我是知縣,”秦密極力忍住笑,嚴肅地說道,“我來之後的事我扛,但我來之前的事兒,必須你頂!你現在就去,跟淳安的大戶們借糧,只要借足了三天的糧食,就沒你的事兒了!”
“……我怎麼借,去找誰借啊?”馬國賢的腸子都快悔青了,你說當初常玉敏被殺的當口,自己申請調職,不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麼?
“以縣衙門的名義去借!”老朱斷然開口道,“你來借,秦知縣去還!”
“這……”馬國賢急的在原地直打轉,“我可不一定能借到,要不……”
“借不到?”老朱指了指大門,“那就趕緊帶着你的家人逃命吧!趕緊吧!再晚了,恐怕就來不及了!”
馬國賢傻了眼,看着緊閉的縣衙大門,聽着外面越來越大的喧譁聲,再瞅瞅自己身上穿着的髒兮兮的官服,眼睛一閉,大步往門口走去:“……這是怎麼說的?這是怎麼說的!”可剛剛把大門打開了一點小縫,瞅着羣情激昂的百姓,擡頭看了看天,臉上再無一絲血色地癱坐在了門口:“完了完了!午時三刻……已經過啦!”
蔣千戶跟徐千戶都慌亂了起來,午時三刻沒有殺人,那就不能再殺了!再殺人定然會激起民變!兩個人驚恐萬分地對視了一眼,這下如何向省裡交代?
“午時三刻既然已經過了,那就把人犯全部押進大牢!然後立刻向省裡稟報!”朱一刀斬釘截鐵地對兩個不知所措的千戶下令道,“現在民事由秦知縣負責,軍事由我負責!你們兩個,趕緊去吧!”
“我……我踹死你個狗日的!”何進賢急火攻心,一腳就踹了過去。蔣千戶半跪在地上,見他一腳揣來,自己好歹也是管兵之人,本能地閃了一閃,何進賢一腳揣空沒站穩,自己倒栽了下來,這下蔣千戶不敢躲了,急忙伸手扶住了他。
又急又氣的何進賢起身後反手就是狠狠一耳光,這下蔣千戶沒再躲閃,捱了個結結實實。
“兩個千戶,還帶着幾百兵,居然就殺不了幾個人犯!朝廷養你們是幹什麼吃的?!”何進賢再也不顧面子,破口大罵起來。
“他是監斬官!”蔣千戶在淳安受了一肚子氣,回來還要當着其他人的面活活挨何進賢一巴掌,心裡的火氣早就憋不住了,“大人們又不給我們明確的指令,我們又不能做主殺人!又沒有斬決人犯的權!”
“……你們就不會讓他勾朱麼?”何進賢說了這句話立馬就後悔了。沒有案卷,怎麼讓秦密勾朱殺人?
蔣千戶趁着火氣發泄了之後,背後一陣冷汗,不再分辨而是擡着頭說道:“大人,這個人是個不要命的!那個京師衛所的朱千戶又明擺着站到他那一邊,這回豁出來跟省裡幹上了!現在只怕秦知縣已經上報到了朝廷,朱千戶也很有可能報給了皇上!屬下認爲這事恐怕已經鬧大了,大人們還得儘早拿主意纔是!”
“你先下去吧!”一聽說這件事已經鬧大了,何進賢逼迫着自己冷靜下來,煩躁地對蔣千戶跟徐千戶揮了揮手。
“你說,怎麼辦吧!”楊金山從內室走了出來,坐到了椅子上面無表情地說道。
“都你死我活了,還能怎麼辦?”何進賢氣喘吁吁地也坐到椅子上,“他不殺人,那就只能殺了他!”
“怎麼殺?“楊金山冷冷地問道。武官就是武官,考慮問題太簡單不說,腦子還轉不過來彎。
“刀砍斧劈,毒藥絞繩,哪條不行?”何進賢咬着牙惡狠狠地說道。
“我是問你用什麼理由殺他?”楊金山覺得跟他說話很費力,怎麼就聽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通倭,擾亂國策,這不都可以嘛!”何進賢雙手一攤道。只要他還是按察使兼巡撫一天,就能有辦法置秦密於死地,畢竟官大一級壓死人。那個朱一刀不過是個錦衣衛千戶,不在考慮之列。就算是考慮,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現在扣大帽子還有什麼用?說點實際的!”楊金山也有些不耐煩了。事情原本可以解決的,可怎麼又變成了這幅模樣。
“那你說,還要怎麼實?”何進賢也不知道犯了哪根筋,衝楊金山吼道,“倭寇居然都跑了,監斬官竟然在午時三刻縱放人犯,就這一條就能殺他!”
“就是這條站不住腳!”楊金山站了起來,厲聲說道,“沒有口供,沒有案卷,半夜抓的人,第二天上午就報到了省裡,還說是十幾年的刑名,你怎麼就落了這麼大一個把柄讓別人捏着?!再想想!”
就當浙江波譎雲詭地開始改稻爲桑的時候,老天爺似乎並不打算讓大明朝安生。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萬曆十九年剛剛開年,元旦的第一天,八百里加急的信報就到了朝廷:雲南貴州廣西三省大旱,上百萬人無水可用。內閣立即召開緊急會議進行討論,如何在保證浙江改稻爲桑穩定的情況下,兼賑滇桂貴三省的大旱,可連續討論了一天一夜,也沒能拿出一個有效的解決方案。
必須要保證皇上改稻爲桑的國策能在浙江順利的實行,那就絕不能讓三省的旱災給浙江帶來拖累。可這三省皆是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平時就時不時地因爲各種原因造大明的反,如今又出了旱災,更是在岌岌可危的局勢前雪上加霜。如果這三省的少數民族大規模地造了反,絕對不是大明之福,還會讓浙江的改稻爲桑被迫停止。
趙志高更加地顯得蒼老了。這兩天來,言官們上的奏疏沒有一條能提出個有效的建議解決旱災,反而大罵朝廷無道官員無德,以至天怒人怨。他的頭髮全都已經愁白了。還是去向皇上問策吧!最起碼也要有個最高指示,他擡頭看了看天,都說多事之秋,可今年怎麼就是多事之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