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吧!”何進賢看了錢寧一眼,還是那副德行,兩眼似睜非睜地,似乎什麼都與他無關一樣,何進賢心裡冷笑了一聲,現在沒轍了吧?就憑你孤身之力竟然也妄想阻止國策,簡直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事非經歷不知難,於府臺昨天去了織造局,兩個知縣昨天去了糧市,應該都知道怎麼做了吧!”何進賢懶洋洋地開口道,“把議案發下去吧!”
大堂上頓時響起了一片翻閱議案的聲音,何進賢仔細地看着每個人的表情,但凡是浙江本地的官員,臉上大多都沒什麼表情,唯獨於新武的臉上猛地一暗,秦密的眉頭皺了起來。他還在心裡琢磨着,趕緊把這個秦密也給弄走,不然別在下面搞什麼鬼。
新發下去的議案依舊是兩頁六條二百餘字,一字未改!
大堂上一雙雙眼睛先看看錢寧,再看看何進賢,最後都集中到了於新武的身上。
他盯着面前的桌子發着呆,並沒有伸手去打開議案,何進賢開口道:“於府臺,怎麼,還沒看完麼?”
“一字未改,有什麼可看的?”於新武擡起了眼睛,那種不敢屈服的眼神讓何進賢頓時極度不舒服。酸秀才!都到這個份上了你還死要面子!
“呵呵……的確是一字未改!”何進賢一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氣勢,站起身來,“於大人出身翰林,應該知道,這做文章講究的是不着一字,盡得風流!”這最後四個字,他刻意地加強了語氣。
於新武心裡一寒,用一種近乎絕望的眼神看着他,滿心的憤懣卻無處發泄,他扶着桌面想站起來,卻突然覺得渾身無力,連頭也有些眩暈。這就是我不瞭解的官場麼?
何進賢的目光慢慢地掃視着下面坐着的衆官員,一種天下盡在我手的感覺油然而生,中氣十足地道:“昨天,本院跟於府臺就朝廷改稻爲桑的國策,以及在淳安建德兩縣賑災的具體事宜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官倉裡的賑災糧也就只夠三天了,災情如火,災情就是命令!桑苗也必須儘快趕種下去。如果再這樣不能決定,上誤朝廷,下害百姓,於府臺既然已經明白了實情,現在沒了異議,那大家就都在議案上簽字吧!”
筆墨早就已經準備在了每人的案上,浙江的官員紛紛拿起筆,在面前的議案上簽字。
只有於新武還端正地坐在那裡,兩眼盯着桌面,一動不動。何進賢看他這幅模樣,知道他心裡還在掙扎,於是開口道:“於府臺,怎麼,簽字吧!”
於新武看着面前的這份議案,腦海中頓時浮現出臨行前恩師的教誨,似乎是鼓起了最後的一點勇氣:“這個議案一字未改,我不能籤!”
何進賢這回卻出乎意料地沒有動氣,而是平靜地道:“既然沒想明白,那就繼續想。沒關係!上茶!”
還是那個書辦,託着一個裝了八個茶碗的托盤,走了進來,但卻倒着順序,先給坐在末尾的秦密上了茶,然後呈之字行從下到上地放茶杯。接連送了兩趟,等到輪到給於新武倒茶的時候,書辦臉上帶着微笑,輕輕地在他面前一舉。
“放下吧!”於新武沒心思看他,依舊盯着桌面。
書辦卻並不放下,而是依然舉着。
於新武有些厭惡地擡起了眼睛。
書辦的眼神一動,示意他看看自己端着茶杯的右手心,於新武順着茶杯看了下去。
茶碗的下面放着一張寫了幾個字的八行紙:
我與寧娘之事,與他人無關。於新武。
於新武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人卻怔怔地坐在那裡,依然沒有去碰茶碗。書辦又張開了左手,左手下竟然也放着一張寫着字的八行紙:
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無需理會太多,一切盡在掌握!朱一刀。
於新武的臉色又突然泛紅起來,身體也微微有些顫動!這天下原來還有公理在!而這公理居然是在一個錦衣衛千戶的手裡!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自己平日裡最看不起的,便是東廠錦衣衛等走狗,殺人抄家無惡不作,可是當自己在最危難的時候,唯一給予自己支持的,居然是他們!他忽然有種想放聲大笑的衝動,又有些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感覺,一切黑白都顛倒了!本該爲民着想的官員卻拼命地想把老百姓的命給賣了換錢,本該殺人抄家搶銀子的錦衣衛卻承擔起了這份本不屬於他們的責任!這還是我大明的天下麼!
書辦不再停留,把兩個紙條往袖口裡一塞,放下茶杯轉身一陣風似的走了出去。
何進賢深深地看着於新武,秦密也深深地看着於新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拿起了手中的筆。
秦密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於大人,您可千萬不能籤啊!
吾反對。於新武。
於新武重重地在上面簽了字,把憋在胸中的那口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
秦密只覺得頓時天旋地轉,於大人怎麼會轉變的這麼快,這其中定有蹊蹺!他不顧一切地站起來大聲喊道:“府臺大人!”
已經放下筆的於新武驚訝地看着他,不過這個時候他的臉上已經微微帶了一點笑意。
秦密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着於新武道:“府臺大人,卑職有幾句話想要大人示下。”
“請說。”於新武的聲音也變得硬朗起來。
“剛纔何大人說,昨夜與大人探討了情況,深入地交換了意見,官倉的賑災糧只能再發三天,桑苗也必須要儘早種下去,這些都是實情。但這些實情前幾天的時候已經議過了,爲何當時不能實行,今日卻又能實行了?卑職實在是不解!”秦密鏗鏘有力地問道,聲音在寂靜的大堂裡顯得異常響亮,所有的官員都用一種驚訝的眼光看着他,這個新任知縣是不是瘋了,還沒報到就打算跟整個浙江官場開戰麼?
“既然是實情,前日就該通過!這有什麼不解的!”何進賢皺着眉頭搶着答道。
“請大人容卑職說完!”秦密打算豁出去了,大不了就還被革職查辦,自己已經在恩師的陰影下活了一輩子,窩囊了一輩子,這個七品芝麻官不做也罷,可無論如何要在臨死之前,體驗一下恩師頂住巨大壓力進行改革的那種壯志豪情!
“卑職這次是從吏部調過來的,之前就對浙江的情形有一定的瞭解,這次來浙江赴任,花了大筆的時間都在走訪。建德一縣有戶二十七萬,在籍百姓是五十四萬人,入冊田畝是五十萬畝,其中有三十二萬畝是絲綢大戶的田地,只有十八萬畝是耕農的田。平均到每人的頭上,年產的糧市,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五十斤,攤到每天,每人不足七兩米!婦孺老幼尚能勉強充飢,壯丁卻遠遠不夠!幸好得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種些茶葉桑麻,河裡撈些魚蝦,在市場上賣了,才能繳納稅賦。倘有剩餘便都換些油鹽購些粗糧勉強度日。民生之苦,已經苦不堪言……”秦密在大堂之上慷慨激昂,直說的於新武感覺自己已經快沒臉見人,同樣是進士出身,自己好歹還是個翰林,可對方卻僅僅是個知縣,就算來赴任前也不過是個六品主事而已,竟然都能做到不顧一切地爲民說話,可自己呢?自己有何面目再回京師去見恩師,有何面目面對浙江的百萬生靈?
只是秦密的話還沒說完,何進賢就極不耐煩地打斷道:“你說的這些,布政使衙門都有數字!別說了!”
“讓他說下去!”錢寧突然睜開了雙眼,精光直閃地看着秦密,那股子威嚴的氣勢彷彿以前的錢布政使又回來了,讓堂下坐着的諸位官員不由得心中一顫:怎麼,難道現在錢寧打算公開跟何進賢攤牌了嗎?
秦密卻沒看何進賢,而是繼續道:“發洪水時建德分洪,有一半多百姓的田被淹了,大概是九萬多畝,他們要是把田給賣了,明年就只能租田耕種。倘若還是五五交租,則每人每年的稻穀就只剩下一百多斤,再脫粒後每人每天就只有三兩五錢!就這麼點糧食,婦孺老幼尚且不能吃飽,更不要提那些壯年的漢子!若是改成了桑田,每人每天連這麼點米都沒有!請問府臺大人,你一天三兩五錢米夠吃嗎?!”
於新武半晌無言,許久才輕輕地說道:“……不夠。”
秦密又說道:“大人您乃是杭州的知府,肩上擔着幾十萬條性命,筆下便是千斤的重擔!這一筆下去,有多少條性命就沒了!大人,慎之!”
這些話纔是真正的實情,堂下坐着的諸位官員人人都知道。只是天下人的生死與我何干?就算是浙江的老百姓都死絕了,咱還是當咱的官!可見他如此沉重的模樣,一個個都不由得心中沉思起來。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做點什麼?
大堂上再度出現尷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