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明白了,何大人,”於新武眼睛發亮地看着何進賢道,“三十萬畝絲綢的桑田爲何一定要壓在兩個災縣去改?還有那麼多沒受災的縣份爲什麼就不能買田去改?”
何進賢頭上已經滲出了些汗水:“那些縣份的田要五十石一畝呢!誰會去買?”
“改成桑田了以後,一畝田產絲的收益本就比稻田產糧要高,五十石一畝怎麼就不能買?”於新武眨巴着眼睛道。
秦密臉上依然看不出什麼表情,專心致志地盯着手裡的議案;錢寧的嘴角不禁歪了歪。
這下不僅何進賢徹底明白了,大堂上其他的官員也都徹底明白了。敢情這個新任杭州知府是斷大家的財路來了!這怎麼能行?何進賢的臉色頓時變成了豬肝色。
他哪裡肯這樣就被一個下級把早就預備好的好事給攪黃了?不禁大聲說道:“你可以這樣定,但官倉的賑災糧已經剩下不到五天了!五天後那些大戶不肯買田,餓死了人誰來頂罪?!誰頂的起罪?!”
“何大人,當務之急是不顧一切地要把災民的情緒給安撫好,那些大戶們不肯買田,我們官府可以去做工作嘛!至於說具體多少糧一畝地,還是要看災民的情況才行啊,他們要是情緒不穩,又有別有用心者在其中煽動不明真相的羣衆鬧事,不是大明之福,也不是浙江之福嘛!底線是不能讓老百姓反了,別說三十石一畝,就是五十石一畝那些大戶們也得買啊!”秦密瞅着何進賢已經要發飆,這才慢悠悠地勸道。
何進賢這下算是被徹底的逼急了。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倆新官今晚算是跟他卯上了,跟浙江官場所有人卯上了。他一巴掌拍在了案上:“放肆!錢大人,你也是浙江布政使,朝廷命官!一個知府,一個知縣,如此目無上司,擾亂朝綱,我大明自有律法在!你參不參他!”
“何大人,我本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朝廷的准許來此地擔任知縣的。既然身爲知縣,那自然要爲淳安建德考慮,要爲朝廷考慮。有爭論這是正常的嘛!我們倆初來乍到,對浙江的情況知之甚少,當然會有疑問!所以才需要大人與諸位同僚的幫助嘛,當務之急自然是以百姓爲重,把那些大戶們逼急了頂多也就是去告狀,可要是把老百姓給逼急了,他們直接就反了!到定罪的時候,誰也跑不了嘛!所以還請大人稍安勿躁,想想該怎麼把田價給定的高一點,百姓們情緒安定了,那些大戶就是想鬧也鬧不出什麼嘛!”秦密站了起來,對着何進賢氣定神閒地侃侃而談。
“不用參,你們現在就可以免我的職!”於新武反倒坐了下去,冷冷地看着衆人說道。
這一番話不僅把何進賢給頂的沒話說,就連錢寧心裡也大聲喊着好!他跟於新武兩個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就憑藉着何進賢那點嘴皮子功夫又怎麼跟他倆鬥?
這是開的什麼會,朝廷新派的兩個官員還沒到任就有一個吵着要求免職,另一個也不買巡撫的帳。何進賢有些發懵,他就是有這個權利也沒這個膽子,若是讓內閣知道了,估計會先把自己給免了:你當的是什麼官,連兩個新任的低級官員都容不下,吃不住?那浙江還要你這麼個巡撫有什麼用?
又是一陣死一般的寂靜,漸漸地,大家的目光都轉到了錢寧的身上。何進賢儘管已經兼任巡撫,可他的魅力大家都看到了,居然連新任的知府知縣都搞不定,這個時候也就錢寧有說話的資本資歷了。錢寧的心裡這會兒也在嘆着氣,還是年輕氣盛了,現在還沒到任就把關係搞的這麼僵,以後怎麼在下面過日子?凡事都不能做的太絕,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的,到了這個份上自己也不得不說幾句了。
“既然是議案,那就還沒決定下來,還可以再議嘛!於府臺還有秦知縣,事情要靠他們去做,他們自然要能夠做下去。但你們新來乍到,對浙江的情況並不瞭解,比如說要改多少畝田才能完成織造局今年賣往西洋的三十萬匹絲綢?現在漕運的糧市上還能提供多少糧食?那些絲綢大戶又能拿出多少銀子跟糧食來買田?這些都是難題嘛,”錢寧看向氣鼓鼓的何進賢,緩緩地道,“既然是議事,何大人,還是要讓人說話,要讓人有不同意見嘛,畢竟他們瞭解的太少,這樣吧,明天你們二位再仔細地瞭解一下情形,後天上午的時候再議?”
“那就散了吧!”何進賢的心情已經是無比的低落,一聽到這給他臺階下的話,猛地一揮袖子,第一個從大案前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孫老闆呢?!”一進織造局作坊的大門,何進賢就扯着嗓子喊了起來,“告訴你們老闆,搞不好他就得準備三十石稻穀買一畝田吧!”
“大人!”管家畢恭畢敬筆直地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小人們可以去找,可這麼晚了,老爺臨走前又沒說到哪裡……萬一一時半會找不到,大人們又在這裡等着……不太合適吧?”
錢寧徑直走到了椅子邊坐下,端起了案几上的茶杯道:“我們就在這裡等。快去找吧!”
何進賢也急火攻心地坐了下來,可坐了沒一小會兒,又站了起來,在大堂裡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錢寧輕輕嘆了一口氣,有這麼個人在,既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就是這個人沉不住氣,喜怒形於色,比較好揣摩;壞處也正是這一點,若是把他給逼急了,說不定會做出什麼常理不能揣摩的事情來。
何進賢終於忍不住,衝着錢寧道:“你說說,啊,這陳大人跟羅金文,王珉這些人搞什麼名堂,在想些什麼?派這兩個人來攪局,這是來幫着改稻爲桑的?!還有那個楊公公,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見不到他的人影!照這樣,乾脆也別改了!一年之期改不了,你那個三年之期的主意也改不了!每年要增的三十萬匹絲綢,讓他們自己織去!”他心裡也清楚,錢寧再怎麼跟自己不對付,可畢竟還是浙江的人,還是陳於壁的門生之一,他之所以不同意也不過是爲了自己的清名着想。等到這兩個愣頭青來了,何進賢才發現原來政務上自己居然真離不開這個錢寧。
錢寧此時的心也是煩躁的。只不過他煩躁的是,如何能說服大戶們提高田價,如何能平衡官府與大戶,與災民之間的關係。這時見何進賢口無遮攔,還在衝着自己鬧騰,也有些不耐煩了:“這個話就說到這裡爲止!什麼不改了,什麼讓他們織去?真要是有膽,你跟陳大人寫信,把這些話都寫上!或者等楊公公回來,你當面跟他說!”
何進賢頓時滿臉憋得通紅,兩眼睜得大大的,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你錢寧有膽子跟你恩師叫板,我何某人可還想着多活幾年,憑藉着師生關係你還能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我要是跟陳大人叫板,只怕免職都是輕的!
錢寧這才和緩了語氣:“整個浙江,除了你我二人還有誰能當這個家?遇到事情就這麼沉不住氣,我告訴你,你這個按察使兼巡撫,我這個布政使,在浙江還算是個官,可要是把事情給搞砸了,鬧到了朝廷,你我跟那魏德安沒什麼區別!”
何進賢一聽這話更加憋屈了。自己這個按察使兼巡撫反倒被布政使教訓,可是自己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什麼事情都由錢寧做主決定,真把自己放到了那個位置上,還真是有些不適應。更何況現在這條船又由他掌舵,真要是出了事,那他首當其衝就得負責任。他這會兒有些後悔,不就是兼任了個巡撫,自己怎麼就沒想到這是個陷阱,反而高興的不行?
鬱悶之下,他又站起來衝着門外大聲吼道:“你們老闆的田到底還想不想買了?人都死絕了麼,還不多派幾個人去找!”
錢寧無奈地搖了搖頭。讓這麼個人兼任巡撫還真不是個好主意,不過也好,這種人好控制,只要他還在浙江不被弄下去,那改稻爲桑還有希望回到正軌上來。
一處隱秘的別院裡,一陣讓人覺得通體舒暢精神氣爽的優雅琴聲幽幽地傳來。
管家到了別院門口就站住了,負責守衛的下人緊走幾步過來道:“老爺吩咐了,這個時候不要來打攪他!”
管事苦着臉道:“錢大人,何大人來了,正在作坊大堂等着老爺呢!”
“什麼事情這麼急?”下人皺着眉頭道,“那也得讓他們等着,就說老爺這會兒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
“都發了好大的脾氣了,”管事愁眉苦臉地衝那下人搖了搖頭,“好像是關於買田的事起了變化,急着要跟老爺商量!很可能關係到這次的改稻爲桑呢!”
“那你先在這等着,”下人沉思了一下,“我抽個空讓老爺知道。”
“你可得快點,這些官老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管家臉色稍稍緩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