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化龍的到來在播州引起了一陣旋風,各個土司都開始浮躁起來,大家都在心裡覺得,朝廷也許不會輕易地對播州動兵,但是到了現在,是不是也應該跟朝廷接近接近了?
當楊應龍收到張伯南悄悄地去見欽差的消息後,極爲反常地並沒有動怒,而是把大兒子楊朝棟給叫進了屋子。
楊朝棟一頭霧水地進了屋,他有些不明白,雖然張氏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終於讓朝廷重視起播州這小地方來,可是派欽差下來卻不直接面見楊家人,反而跟下面的氏族土司聯繫,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要鼓勵下面的老氏族和土司造反麼?
楊應龍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大兒子,幫他捋平了衣服上的皺褶,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到了椅子上坐着,這纔開口道:“你不是我的嫡子,只是我大兒子,但是你知道,爲什麼我要苦心培養你嗎?”
楊朝棟低下了頭,他又何嘗不知道,楊應龍一共就三個兒子,小兒子楊宇還不過是個幾歲的小屁孩,楊天生又是個書呆子,也就自己是唯一適合的人選了。但是這麼多年來,儘管在政務上,父親有意地讓他接手一些事情,可是在感情上卻很少與他交流,更別提父子之間的深談了。今天父親煞有介事地突然對自己這麼親暱,又這麼鄭重其事,還真的讓他有些受寵若驚。
“我楊氏一族,統治播州數百年,早已沒有了野心沒有了鬥志,祖祖輩輩爲的,就是守住這芝麻大的地方!播州的混亂我早就料定了,那些土司們不會永遠屈服於楊氏的,他們早晚都會聯合起來反對咱們。要想做好這個地方的大土司,那就必須得心狠手辣!”說道這,楊應龍直起了身子,雙手背在身後緩緩地走到了窗戶邊,兩眼凝視着外面。
“我知道,土司們都說我楊某人驕橫跋扈不可一世,他們反對的其實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現在的這個位置。幾百年了!我楊氏一族,可還有雄霸天下的雄心壯志?!你看看那些後輩們!成天想的都是些什麼?驕奢yin逸無所不爲,長此以往,我楊家的破敗就在眼前!”他突然激動了起來,指着窗戶外面和女子嬉戲玩耍的楊家子弟,手在不停地顫動着。
“楊家如此,豈能埋怨別人野心太大?只能怪自己沒有本事!我早就知道他們會按耐不住,只是沒想到連你大娘都有着如此野心!”他眼光突然變得犀利起來,“這些跳樑小醜,既然要跳,那就跳個夠!播州,是該亂一亂了!”
楊朝棟不敢相信地望着自己的父親,他沒想到父親思謀竟會如此深遠,難怪他放任大娘在家裡作威作福,難怪他對自己和天生在外面的胡鬧默不作聲,他是在爲自己要做的事情鋪路啊!
楊應龍轉過身來,凝視着自己的兒子:“從小我就沒關心過你,那是因爲播州的新土司不需要太多的情感糾纏!從小我就刻意地讓你做一些事情,那是因爲播州的新土司必須要熟悉這裡每一塊土地!從小我就讓你苦讀兵書,並且給你請西席,那是爲了讓你能夠帶兵打仗,能夠帶着播州六十萬百姓都能過上吃飽飯的生活!”
“播州從現在起,不能再七土司共治了!這地方只能有一戶家族,那就是我楊家;只能有一個大土司,那就是你——我的兒子!我已經老了,已經不能再帶着兵南征北戰了,我會爲你鋪平最後一條道路——徹底剷除其他六個土司,剩下的路該怎麼走,就看你的了!”
看着父親那堅定的目光,楊朝棟卻覺得自己在一瞬間被壓迫的喘不過氣來:“爹!兒子……兒子實在是無能爲力!播州戰亂一起,受傷害最重的還是六十萬百姓吶!若是……若是敗了,那我楊家就再也無路可走;若是贏了,民心盡失,雖勝猶敗!爹!當務之急,是要和朝廷接觸,藉助朝廷的力量剷除六大土司,只要他們被朝廷滅了,播州不還是咱家的嗎?”
兒子驚慌失措的表情,天真的想法,楊應龍只覺得天旋地轉。看來自己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那就是讓他接受了中原儒家的那一套思想,那種寧願爲奴的思想!他突然放聲大笑,笑的眼淚都留了出來。楊朝棟呆呆地看着父親,覺得他已經瘋了,憑藉楊家一家之力,又怎麼可能剷除六大土司?
“朝廷?朝廷靠得住?你還不知道吧,皇上都已經多少年不上朝了!連首輔都不知道換了幾個了!你憑藉什麼覺得它能靠得住?別的不說,就說四川巡撫譚希思,此人貪婪成性,一直妄圖將我播州置於他的統治之下。前些年,貴妃娘娘榮登貴妃之座,根本就不需要什麼檀木製作傢俱,就是這個譚希思,對皇上說我播州的檀木遠近聞名,不如讓他們上貢上等的檀木?所以纔會造成我播州死傷上千條性命!去年的地震,又把我播州的木匠工匠給調走無數,這是在給京師建築宮殿?這是在抽我播州的老底!誰不知道,咱們播州的木匠工匠是播州安身立命在這裡的根本?誰不知道,播州那片檀木林是百姓生存的根基?沒了檀木,誰會跟咱們做生意?拿什麼去養活這六十萬張嘴?”
楊應龍氣得把桌子都給掀翻了。他一直以爲這個大兒子完全可以接過自己的崗,繼續在此地鎮守下去,可是大兒子的想法卻是如此的天真幼稚!靠朝廷?簡直可笑至極!
楊朝棟傻了。他也沒有料到,譚希思竟然打得是這麼個主意!可借朝廷的手把六個土司給剷除有什麼不可以?自己可是祖祖輩輩都忠誠於大明的啊,難道那些土司比咱楊家還受朝廷的歡迎?
“你給我記住,就是因爲咱們楊家在播州的時間太長,朝廷才越來越不會容咱們;地方官府纔會越來越鉗制咱們!一直到楊家徹底敗落的那天,他們就會大搖大擺地接管整個播州!”楊應龍衝着兒子大喊道。到了這個份上難道他還看不清形勢嗎?楊家的實力越差,朝廷就越不會對他們客氣;楊家實力越強,大明的皇帝就越得考慮攻打播州的代價,纔會坐下來談判。實力,實力才能決定一切!
如醍醐灌頂一般,楊朝棟的眼前豁然開朗。只有自己先收拾掉六個土司,纔有跟朝廷談判的本錢,不然朝廷隨便支持哪個土司,自己都不會再有翻身的機會!攘外必先安內,內患不寧,外賊難除!
他全身頓時冷汗如雨!自己之前還是被那些中原的教書先生給忽悠了!什麼狗屁孔子曰孟子曰,全都是些屁話,說一千道一萬就是爲了讓楊家把播州拱手送給朝廷,然後自己把脖子洗乾淨了等着刀砍下來!
這怎麼能行?他忽然想到了什麼:“爹!那張伯南已經秘密地去見了欽差……”
楊應龍煩躁地擺了擺手,他已經知道這個事情了。張氏的動作還真是快啊,這麼着急跟欽差搭上線,就爲了能夠當上大土司?他張家就能在播州一手遮天了?我楊家百年老族,又怎麼會被一個張家就給陰了?
他招了招手,讓楊朝棟附耳過來,輕聲道:“咱們這樣……”
李化龍在見過張伯南之後,再也沒有去見任何一個土司,而是自己帶了一個下人,優哉遊哉地在播州各地閒逛着,民間的一些特色和小吃全整了個遍,對播州的風俗民情已經有了一個大體上的瞭解。這楊家還真是根深蒂固啊,幾乎每一個村落的村正和部族軍事首領都是楊家的人,就連村與村之間的道路,甚至播州與外界連接的樞紐,都有他們的身影存在。爲了達到控制整個播州的目的,就連縣學中都加上了楊家的奮鬥史,把他們的祖輩讚揚的如同開國大帝一般,沒有楊家,就沒有現在的播州;沒有楊家,就沒有百姓現在的幸福生活;沒有楊家,就沒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優良傳統。
楊應龍雖無反心,但早有反意。不過還好這個人野心不大,若是他還想着把楊家的腳步踏向臨近的川貴數省,必成我大明心腹之大患!四川乃是巴蜀之地,自古都是中原王朝的糧倉和大後方;貴州戰略地位極其重要,它若有失,大明西面再無險可守!而且播州北臨貴州,西南靠着四川盆地的邊緣,往東南不遠就是湖廣……李化龍越想越覺得恐懼。這個楊家不可再留!當年如果不是楊家祖輩內附,先祖還真沒辦法把這個地方給拿下來。
這個地方到處都是山地,只有很少的丘陵,重要的產糧區都在那裡,在與貴州交接的地方是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往四川去的地方有數道天險,去四川容易,從川內進來卻很難;湖廣的方向又是連綿不斷地深山……如果要打,那就只能集中兵力攻打湖廣方向,從小路進入,但李化龍可以想象到,那得付出多麼大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