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密覺得自己可能幹不長了。這羣王八蛋,這是擺明了要讓自己走啊!狠吶,不動聲色之間就把自己推到了危急的邊緣。難道他們就不顧自己的死活了麼?但是田有祿告訴他,法不責衆,他們是不會有什麼大事的,只是堂尊您……恐怕呆不長了啊!
他突然覺得自己這幾十年算是白混了。本來以爲把王德才弄了下去,自己有機會出頭,萬萬沒有料到這些人會使出這樣的手段,釜底抽薪!現在還能做什麼?等吧,等上面的處理。田有祿卻嘿嘿地笑了起來,他說堂尊吶,這什麼事情都得分開來看,這未必是件壞事情!
這是怎麼說的?秦密很是不解。
堂尊您覺得,他們若是真打算讓您走,會把您批駁的體無完膚麼?不會,因爲那樣誰也逃不了干係;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您吹的如同海瑞再世一般,上面一高興,說不定您就平步青雲了,最差也是平調。您高升了,他們也再無人制約,大家都好嘛!田有祿笑的突然很陰森。
秦密這才發現,原本猥瑣淺薄的田有祿,在這一刻是那樣地高深莫測!
毒死百姓的事情根本就瞞不住,除了秦密這種書呆子。府裡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情,果然如田有祿說的那般,布政使趙一全對於秦密在當地的政績非常滿意,對下面村鎮裡毒死了百姓感到萬分遺憾,不過還是很欣慰:“舍人,這次難爲你了!本官知道,要做出這樣的決定,需要多大的魄力!本官聽說死了好幾千吧?可你想過沒有,如果這幾千人聚衆山林,反過來攻打襲擾縣城,會有多少人死?不止幾千吧?如果他們流竄到其他省份,和白蓮教以及山東的叛匪勾搭成奸,會給大明帶來怎麼樣的損失?死一千個人是個數字,死一萬個人也是個數字,你我都擋不住啊!”
“如果他們的死能夠換來河南的平安,那他們死的就值!在你臨走之前,本官從府庫裡給你撥些銀子,撫慰那些百姓的家屬吧!做官,心一定要狠!該捨棄的就一定要捨棄!張大人地下有靈,他也會感到欣慰的!你秦密,終於學成出山了!”
秦密覺得哭笑不得。故意把百姓弄死,這就叫做學會做官了?趙一全能夠把這種狗屁不通的道理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可見此人已經完全沒有一個大明官員的操守和氣節了。這種人怎麼可以當官?
當初信陽縣的案子發生後,王德才一瘋,所有的線索就都斷了。王德才在監獄裡真的瘋了,居然把屎尿拉在褲子裡,然後撿着吃!這下唯一的證據就剩下那堆賬冊,可是賬冊到了皇帝手裡,皇帝震怒之下要求內閣嚴肅處理此事。但申時行認爲,河南現在正在發生天災,這個時候穩定壓倒一切,萬不能輕易地處理官員,所以僅僅是把王德才給判了斬立決,河南府其他人罰俸一年,就再沒有了任何其他的處理措施。
其實申時行還是有着更深層次考慮的。這件案子牽涉到內廷,牽涉到皇上的臉面,不是不能處理,而是不敢處理。司禮監的那個太監當時根本就不能動,他是皇上提起來的,皇上不說話,下面就不能輕易地動他。更何況申時行若是下了讓大理寺傳訊李蓮雄的命令後,朝野上下都會認爲,他申時行是打算把手伸到司禮監,伸到內廷去。再說,傳訊李蓮雄,他代表着司禮監,代表着內廷,這不等於在打皇上的臉嗎?
若說起失察,鐵定要查到皇上的頭上。不管怎麼查,不能給皇上臉上抹黑!這件案子,到此爲止!申時行面色極爲嚴肅地告訴趙一全,若是再發生類似的事情,就絕對不僅僅是罰俸那麼簡單了。革職充軍都是輕的!
河南布政使司於是躲過一劫。於是倒黴的只有王德才,和草原上那個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河套蒙古。皇上跟朱一刀說過,要想辦法解決河南的糧食問題,但是當時寧夏都交給了新任巡撫,老朱也沒好意思開口要糧食,畢竟十數萬大軍都在寧夏,吃喝是個大問題。所以事情就這麼拖了下來。
趙一全倒知道這個秦密好歹也曾是張居正的得意門生,但是卻動不得他,如果動他,很容易刺激到皇上那敏感的神經。這件事情一出,聽朝裡的消息,皇上對張居正當年的政策反而有些贊同,這個時候若是處理他以前的學生,恐怕自己要拍錯馬屁。乾脆就把他調走吧,這種二愣子,還是別在自己手下比較好!
他在京裡打探了一下,這些日子因爲爭國本的事情,很多官員都被貶被髮配,不少官職都空缺了出來,這倒是個機會!既把不聽自己話的人調走了,又可以以此攀附上吏部的官員,這可是個一舉數得的好消息!於是稍加活動,給秦密謀了一個吏部主事的官職,報到吏部後,吏部又報內閣,內閣認爲這個人雖然曾是張居正的學生,但早就與其決裂,況且爲官做事都和張居正有很大不同;此時六部又缺員嚴重,讓他來吏部也未嘗不可,還能緩解吏部的壓力。雖然按照級別,他根本不能進六部當主事。
在種種條件促成之下,秦密無奈地攜帶着家眷,從信陽縣直奔京師就職。臨走之前,信陽縣百姓皆與之相送,讓秦密感慨不已,老師說的對,百姓,只有百姓,才能真正公平公正地評價一個官員!那把萬民傘,讓他內心極爲沉重,自己愧對信陽縣的父老鄉親,愧對列祖列宗,愧對長眠於地下的老師!
這一走就是數月之久。在路途中,秦密一行遇到了不知道多少衣衫襤褸的山賊,他的心都在滴血,這些災民被迫逃離家鄉,沒有吃沒有喝,不得已才落草爲寇;如若不是京師地震,朝廷反應遲鈍,遲遲不進行撫卹,又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打家劫舍?他讓護衛的幾個家丁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要動刀,能跑,就跑快點吧!
沒想到到了京郊,卻意外地遇到了出來散心的朱一刀。
老朱靜靜地聽完秦密的話,心裡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如此大案,竟然是這樣一種方式草草結束!那些賬冊估計也被申時行那老狐狸給燒了吧?皇上的面子,哼,爲了皇上的面子就能犧牲掉大明千萬的子民?到頭來只死了一個小卒子王德才!他完全可以想象,再換一個官員到信陽縣,馬上就會有另外一個王德才出來,信陽縣也會再度回到當初的情形。
自己折騰了大半年,就是這麼一個結果。什麼也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有自己。
秦霄那對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朱一刀,很久都沒有離開。這個小白臉已經真正地成爲了一個男人,一個統兵數千的大將!他比以前更加地健壯,更加地黝黑了,面容也更加地堅毅了。那緊抿的嘴脣,微微散發出殺氣的手臂,無不都在顯示着,短短的兩年裡,這個男人經歷了多少事情?想起當初給自己講故事,說笑話,秦霄的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當時的那個人纔是自己心中的一刀哥,眼前的這個人,雖然笑容還是那樣地熟悉,卻讓人覺得陌生,覺得冰冷,覺得害怕!回想起爹爹時不時地給自己講起他在京師的軼事,秦霄都覺得,他彷彿是蓋世的英雄,卻孤獨寂寞,沒有人理解,沒有人認同,滿朝文武百官都視他爲洪水猛獸一般,他卻毫不在乎,默默地tian舐完傷口,繼續自己想做的事情。
也許三國演義裡的呂布,最後的心境也像他一般吧!在給秦霄講述三國的時候,老朱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重點突出了呂布的勇猛孤寂和蓋世豪情,把他和貂蟬的愛情敘述的無比悽美。最後當他講到,在被層層包圍之下,呂布驀然想起了還在城裡的貂蟬,不顧一切地殺出重圍,不顧背後身中數箭,當走到貂蟬的面前,才最終死在她的懷裡。秦霄眼淚流的是嘩嘩的,全然不知道老朱已經把三國演義給篡改的面目全非了。
朱一刀無意間看見了馬車上掀起的布簾子,放緩了馬步,退到秦霄的車前,笑道:“丫頭,想什麼呢,這麼出神?”秦霄啊地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慌里慌張地把布簾子又放了下來,心裡撲騰騰亂跳起來。老朱有些摸不着頭腦,自己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比以前壯實了點,黑了點麼。難道這也能受女孩子歡迎?他搖了搖頭,努力地想把剛纔秦密所講的那些忘掉。原來自己只能改變自己,卻不能改變這裡的一切,更不能減輕百姓的痛苦!
但是在心裡又有另外一個聲音響起:天下蒼生也是你能操心的麼?做好自己該做的事,當好自己該當的官,讓你的女人和親人過上好日子,就足夠了!百姓的死活你區區一個千戶又能改變多少?能減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