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母醒來的時候郭晨恰好去買早餐了，她只是蹙眉看着陳設腫得像核桃一樣的眼睛，又過了一會兒好像才認出來，就笑了。
陳設看着她笑得滿臉皺紋，又是差點忍不住淚出來了。轉過身憋了一陣子才走近，拉着她的手：“郭媽媽，你要好起來啊，郭晨很爲你擔心啊。”
“小設啊，好久沒看到你了。你跟郭晨之間沒事吧。”
她使勁搖頭：“沒，沒事，我們好着呢，跟蜜裡調油似的，就差去民政局蓋個戳了。”
“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你們幸福，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語氣帶着勢不可擋的絕望，陳設心裡更加說不出來的難過和莫名其妙的自責。
吃早餐的時候陳設和郭晨明顯食不下咽，吃得勉強。而郭母卻超乎尋常的情緒高漲，只是一個勁地講話，不外乎是“阿設啊，你多吃點，你看你瘦成什麼樣了？”“阿設啊，以後我們家郭晨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給你做主！”……
陳設覺得淚已經完全止不住了，爲了這個讓人心酸的老人還有一段心酸的初戀。她轉過身，淚如斷珠，悉數濺入粥碗裡，微微蕩起一圈一圈漪漣……
放下碗郭母就藉故支開郭晨，拉着陳設的手不撒開，她只得乖乖坐在旁邊，握着她枯瘦如柴的手，手背上除去星星點點青紫的針頭孔便只剩下大片的青白，陳設恍惚覺得，那像是寒冬夜裡，清冷如瓷的月光。
郭母絮絮叨叨：“阿設啊，我對不起郭晨，他很小的時候已經就沒有了父親，我又爲了工作爲了生計，從未曾好好關心他。我嫁給吳建辛不過是想給他一個好些的環境，不用因爲沒有爸爸被嘲笑，不用因爲生活拮据而被看不起啊。哪裡知道我識人不清，心迷眼拙地選了這麼一個財迷心竅又無才無德的人，反倒連累了他。”
說到這裡她不由悽然一笑，好似寒涼秋風吹過夏落後留下的最後一抹殘紅，顫顫欲跌。
“其實他小時候特別的活潑，這是隨了他爸爸，特開朗。沒有什麼事情過不去是他們的生活做人的宗旨。那時候也很皮，跟別的孩子一起，到處打鳥爬樹，欺負女孩子，作業本總是胡亂塗鴉……雖然不是很聽話，但我還是希望他還能跟那時候一樣，笑得牙齒晃眼，眉眼彎彎，沒有什麼比得上他笑容的燦爛了。”
她在枕頭下搜索了半天，終於拿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張泛黃的照片，加塑的緣故，已經起了氣泡。這卻一點也不影響，約莫六七歲的男孩子，陽光下笑得燦爛，似乎遮過一切光芒，即便是後面巍峨連天的大學校門，亦是顯得黯然失色。
陳設暗忖，這肯定就是年少時，生活中只有溫暖和美好的郭晨了。真真是生動得如同春天的楊柳，無處不遺漏出朝氣和無法掩蓋的蓬勃希望。
“這是他剛念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學校離你們大學遠，可是就是那時候他就對着拿着相機的爸爸立下拳拳之志要考上這所大學。如今終於不負衆望，可是已經物在人失了，那個兒時帶給他一切地人已經無法見證了。”
“整個中學他沒有多少朋友，只是一個人默默打籃球，寫日記。你見過多少男生能夠這樣風雨無阻，日日不差的寫日記麼？他沒有什麼朋友，又是在叛逆敏感期，不願意跟我溝通，所以在同學眼中便屬於寡言少語，不善言辭了。”
“可是我知道你是不同的，自從大二後，我就發現他慢慢變了。變得愛照鏡子，變得愛笑，變得開朗，我開始不知道原因，直到有一天打電話給他的時候聽到你在旁邊小聲哼着歌，那時候我纔會心，原來是談戀愛啊。”
“阿設，我很感激你，感激你能帶給他我不能給的快樂，帶他走過我不能夠帶他走過的風景，教他我不能教會的東西，讓他也領悟到這樣美好的感情。因爲你，我不會再擔心了，擔心他孤苦伶仃，擔心他形單影隻，擔心他的世界再也見不到陽光，擔心他與笑容形同陌路……”
“阿設啊，我的病我自己比誰都清楚，什麼時候離開我心裡有數，現在我其實知道你們倆出問題了，出什麼問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是郭晨的問題。你原諒他好嗎？看在我的份上，原諒他，陪他走過以後的風霜雨雪，我知道以後，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給他溫暖的就只剩下你了，你不要離開他好嗎？”
說道最後郭媽媽已經從開始的聲調微帶驕傲轉變成隱忍不發的痛楚了，這樣偉大無私的母親，這樣小心翼翼的保護，這樣滴水不漏的安排。哪能不讓人心絃猛顫呢？哪怕只是謊言，哪怕這根本都不是你想要的，你都沒有辦法啓齒拒絕，沒有辦法否定這樣一位母親的憂慮和操心。
陳設唯有點頭，只剩下點頭，在這個時刻，她甚至想不到一字一句的話語，哪怕是最簡單的“好”字，也無法脫口而出，像是被生生扼住喉嚨，再也說不出話來。
一直到她重新睡着，陳設才起身離開，剛站起來就發覺腿一陣麻，不受控制地軟坐了回去。郭晨過來扶了一把，她勉強笑笑。
拒絕了他的相送，剛下電梯就在醫院大廳裡看到李巖，哦，還有唐北。這回真是讓她有些驚豔的感覺了，上次陳靖結婚見過一次，依稀記得是穿着有領子的印花衫。今天是穿的是墨色的連衣褶裙，最讓人移不開目光的是蜿蜒在鎖骨上墨綠的藤蔓，彷彿從衣服下的心臟裡破膚而出，翠色慾滴，自然流暢地爬到脖子上，配上打成牡丹形狀的系絲巾，真真像極了開出真花來。一瞬間，陳設就想到兒時最喜歡的花仙子了，那時候花盡心思，費盡力氣也無法企及的一分一毫，原來只是不具備這份渾然天成的氣質而已。
奇怪的是，唐北五官並不夠出彩，比不得旁邊的李巖來的嬌顏花貌，卻能夠吸引所有目光，還會讓人生出人比花嬌的感覺。陳設絞盡腦汁也只能把它歸結爲氣場所致，如同唐南，如同唐晴，自成風景，所有人都得淪爲陪襯。
陳設平時一向覺得美女養眼，多看自有延年益壽之效，但今天……算不得深有交情，身份也不尷不尬，況且陳設是真的心裡堵得慌，迫切需要一個發泄口，確實不適合假意寒暄，是故點頭微笑，擦肩而過就是最安全的方式了。
豈知世事哪能盡如人意，她剛皺眉就聽到錚錚女聲響起，如同珠玉落地，此刻卻也顯得多餘。
“陳設。”
她並不答話，主要是不知道怎麼稱呼她們兩大美女，只得微笑示人，好整以暇等待下文。
“有時間麼？我們一起喝杯咖啡。”
她正準備以回宿舍會等不到車等理由光明正大拒絕，豈料李巖未雨綢繆地斷了她後路。
“待會兒我和你一起回學校。”言下之意就是我載你。陳設再不接招未免顯得太過膽小怕事。
“好。”
地點自然是某個環境高雅的小資咖啡廳，陳設環顧四周，格局甚是新奇大膽，不似別的地方那般曖昧不明的燈光，一切彷彿都是幾何完美分割，空間利用率極高。
陳設一下子就喜歡上這樣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因爲正值黃昏日西，斜陽像是添足了蘇丹紅的雞蛋黃，格外的鮮豔可愛。落地窗外是腳掌形狀的游泳時，天藍的水波粼粼生輝，如同不知哪位仙女路過，無意撒了一把碎鑽，晃得人眼暈。
陳設無意識地攪動自己的咖啡，勺子是中規中矩的不鏽鋼材質，手柄處是燦爛的笑臉。陳設並不感興趣它的味道，只是這才發現李巖比起平時的跋扈飛揚，今天倒是顯得稍許憔悴，不是一貫的盛氣凌人姿態的模樣倒是惹得陳設心底小小的嘆息，誰比誰好多少啊？
“陳設，他媽媽還好嗎？”
“恩，還算穩定。”陳設並沒得到授權，選擇最保守的回答。
李巖笑得悽然，轉頭看到旁邊安靜得像夜裡的花一樣的唐北，這才記得沒給正式的介紹。
“陳設，這是唐北，我一姐妹淘。北北，這是陳設，我提過的。”目光逡巡而過，似有若無，陳設心裡並不十分清晰，模模糊糊劃過一絲疑惑，只是大方承認。
“我認識，你好，唐姐姐。”
李巖這一刻倒顯得有些詫異。
“你好，陳小姐。”優雅轉頭解答李巖疑惑“我堂妹晴晴就是她大嫂。”
李巖點點頭，表情是難以言喻的深晦：“難怪老是看到唐南哥來我們學校啊，原來是接妹夫的妹妹啊。誒，這層關係在咱們歷史上有定義嗎？”
唐北搖頭，表情也有些高深莫測，看向陳設的眼神她敏感地覺察到了一絲不友善。
這讓她靈感忽至，想起很久以前何雅的友情提示：倘若決定跟唐南在一起，你要走的路遠比你想象中困難得多。
彼時的不以爲意，到今日，竟是至理箴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