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斗拱飛檐極其高大,面朝東南,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陽,通體散射着金燦燦的光芒。我將車停在山門前的廣場上,三人信步踏上山門前的臺階。
這座山頭,遠遠地看,山勢平緩並不高大,但一進得山門,卻是一溜的上山臺階,只怕有一百多級。臺階兩側,松柏槐樟枝椏橫斜,遮天蔽日。一位年輕僧人手持長長的掃帚在不急不緩地清掃臺階。爬到臺階頂部,又是一個碩大的花崗岩板鋪就的廣場,廣場中間,一個巨大的香爐煙霧藹藹。廣場左側,矗立着雄壯巍峨的正殿,面朝東北。正殿北側,有一幢平層的灰瓦偏房。正殿後還有幾棟屋宇,被樹木遮蔽,只露出金色的飛檐。正殿東南方向三四十米開外,一座九層佛塔巍峨高立。
我們站在廣場上四處張望,只見這座廟宇雖不是很大,但紅牆金瓦,綠樹掩映,周遭只聽見鳥鳴嘰啾和北面河水的流淌聲,寧靜中顯得肅穆而莊嚴。
正殿北側的禪房中,走出一位身穿灰白僧袍的老僧,他面帶微笑緩步朝我們走來,還沒走到跟前,高上已是雙手合什低頭向老僧致意,老僧也是雙手合什:“阿彌陀佛……你們來啦?”
“來了,師父。”高上畢恭畢敬,又轉身給我們介紹,“這就是容一法師。”轉頭又告訴老僧,“這是霍莘,這位是小周。”
我和小周趕緊也朝老僧雙手合什:“大師好!”
“好,好。先進房坐坐,走累了吧。”容一法師將我們往偏房中引。
我們隨着老僧往偏房走着,只見他年約六十上下,青白的頭皮上留有細短的發茬,腦門頂上兩排戒疤隱隱發白。面容清癯,高鼻闊嘴,眉毛極長,頜下蓄鬚,約有半尺來長,鬚眉都已花白了。三角眼,眼瞼有些鬆弛,烏沉沉的瞳子黑得幾乎見不到白,深邃得如同寧靜的夜空。
“他們是特地來參觀您的禪畫的。”高上在禪房坐下後對老僧說。
“哦?”老僧笑着看了我一眼,“霍先生對禪畫有興趣?”
“唔——平時見得少,所以特地來學習學習。”
一個小沙彌端着托盤走了進來,將幾盞茶杯放在我們身前的茶几上。容一法師做了個“請”的手勢:“好,先喝茶,我等會帶你們去看看。”
閒聊着喝完茶,老僧帶我們從正殿中穿過,正殿裡,二十多位僧人正盤坐在蒲團上誦經。穿過正殿,後面又是一個極其寬敞的大院,四周被房舍圍合。老僧帶我們來到一棟平房前,裡面是幾間連在一起的房子,中間的隔牆全被打通了,變成了一間足有百多平米的大屋子,中間有張寬大的案臺,鋪着毛氈,上面整齊地擺放着筆墨紙硯,大概是方便來參觀的名人墨客留言的。
屋子的四面牆上掛滿了書畫作品,以書法居多,大多是各級領導和書畫大家參觀寺廟時留下的墨寶。靠東的一面牆上,卻都是畫作。高上徑直帶着我們走到這面牆前:“這些,就是法師的作品。”
靠牆的展示指導牌上寫着:容一法師禪畫作品。牆的正中間懸掛着一個巨大的“禪”字,枯潤交融,蒼勁有力。
這些畫作尺幅都不是很大,大多是一、二尺見方,畫作的內容五花八門,有畫佛祖的,有畫達摩的,有畫讀書、下棋的老人的,有畫穿着新潮的女子的,也有畫各種雞鴨蟲魚等小動物和瓜果花木等植物的。總的看來,除了與佛教有關的那幾幅之外,其他的都是我們平時常見的生活場景。畫風非常簡單,甚至簡單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既無濃淡區分,也無虛實變化,更沒有精細的描繪,往往寥寥數筆就是一副作品。
但就那麼簡簡單單的畫面,卻好像磁石一般吸引了我的視線,就覺得有很多東西隱藏在這些畫的背後,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可心裡卻知道,它們就在那裡。我癡癡地望着眼前的畫作,竟入了迷,也,入了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我回過神來,身邊只站着容一法師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哦,對不起,我走神了。”我忙朝法師解釋,又問,“他們兩個呢?”
“高上帶着小周到河邊寫生去了。”
“啊?我這樣呆了多久了?”
“不久。”法師伸出一根指頭,“一小時。”
“啊!”我竟然不知不覺中,就如同夢遊般在這些畫前站了一個小時?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您看,我都夢忡了。”
“沒事,一刻便是一生。”老僧面帶微笑手捻佛珠。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細細回味法師話中的含義。
“法師,請問,佛是什麼?”
“心中明瞭一切真相的人。”
“真相……”我沉吟着接着問道,“佛在哪?”
“在世間。”
“不是說,佛會涅槃嗎?”
“涅槃不是一種生存狀態,而是一種境界。”老僧合掌。
“那……法師,請問,禪是什麼?”我也趕緊合掌回揖。
老僧卻笑而不答,轉身緩步走到一旁的藤椅邊,做了個請坐的手勢,等我坐下,他也坐了下來。我看着他,等他講出答案。可他依然沒有說話,只是微笑着也看着我。一老一少就這麼對望着,一時間,場面顯得有些怪異。
“禪,是什麼?”我忍不住再次追問。
“禪,是什麼。”老僧複述着我的話,依然看着我平靜地微笑。
“噢——”猛然間,我似有所悟地點點頭,也笑了:“我想,我懂了一點點了。”
“問禪既是問佛。呵呵,一切佛法本來就在你心中,當心靈如鏡,能夠如實地反映外界,卻又不升起其他念頭的時候,你就見到佛了。”老僧手捻佛珠笑着說,“高上還小的時候,就在這面牆前站了也快一個小時,連飯都忘記了吃,那時候,還沒有這麼多畫。算起來,你是第二個。”
“哈,”我輕笑一聲,“照法師的意思……我有佛緣?”
“心、佛與衆生,是三無差別,只看緣深緣淺而已。”
“信佛……是依靠自己嗎?”這個問題,其實我以前也想過,但我並不覺得信佛能解決些什麼問題。
“自己已被習氣所迷,靠不住。”
“信什麼,才靠得住呢?”
“真理。”
“……”我似乎又被這位老僧刺中了心中的某個地方,卻捉摸不到,但有隱隱的感覺,“好吧,我想,我今天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但我不知道,或許又什麼都沒明白。”
老僧又微微一笑:“明白的不一定是明白的,不明白的,或許就是明白的。”
“嗯,我回去再慢慢琢磨。”我轉換個話題,“您剛纔說,高上小時候也這樣看着禪畫入了迷?”
“是啊,他剛來的時候,總喜歡站在這面牆前看畫,一看就是半天。”
“他看得懂?”
“不知道。看沒看懂,只有自己心裡才清楚。”
“您能告訴我,高上是怎麼來這裡的嗎?”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高上那時候才十一歲……”老僧收起了笑容,臉色慢慢地平靜下來,平靜的如同井水一般……
十七年前的某個深夜,在撈刀河鎮西頭的一戶人家突然失火。附近的居民發現火情後自發進行搶救,但因房子爲老式木結構,無論大家如何努力都沒能挽回毀滅的結局。等消防隊趕到現場時,整個房屋早已焚化成了一片灰燼。
後來,消防隊員在廢墟中找到三具已經燒焦的屍體,一男一女兩名成年人被燒死在臥房,同時燒死的還有一個剛剛出生才兩個月的小女孩。從火災中得以倖存的,是名十歲的小男孩。他在睡夢中被驚醒之後,跳進廚房的水缸中打溼了身體,撞開木製的窗戶逃離了火場。他在撞開窗戶時受了傷,所幸保住了性命。
當警察詢問男孩詳細情況時,他已被突發的慘劇嚇得說不出話來。警方經過現場勘查,初步認定死亡的三人與小男孩是一家子,他們是男孩的父母和他的妹妹。正當警察對火災現場進行進一步事故分析時,又傳來河灣中發現男屍的消息,大家把淹死的男人打撈起來,才發現,這個溺水的人,纔是常年在外打工的小男孩的父親!男孩父親的身上,也滿是燒傷的痕跡。
如果溺亡的是男孩的父親,那在火場中被燒死的又是誰呢?
經過反覆調查取證,事情終於被警方查明——死於火場的,原來是村裡的老支書!隨後警方經過大量的偵查走訪,案情的原委才得以真相大白。
原來,男孩的父親在市區的一家工廠當工人,工作強度大,很少回家,後來工廠搬遷,父親也隨工廠遷到了廣東,更是一年到頭難得回家幾次。母親獨自在家帶着兩個小孩,平時就在鎮裡做些雜活,生活過得很清貧,不過倒也安寧。村裡鰥居的老支書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時不時地幫襯着這位男孩的媽媽。久而久之,媽媽耐不住寂寞,竟與老支書萌生了感情。而那個小女孩,就是老支書與男孩母親所生。
男孩的父親從工友那裡聽到了關於老婆與村支書的傳言,連夜趕回老家。深夜返家的父親看到老支書和妻子躺在牀上,令他怒火中燒。無限悲憤中,他拿出早已準備好了的汽油,點燃了熊熊大火。燒燬房屋之後,他自覺罪責難逃,縱身跳入了撈刀河中!
男孩不願再呆在這個令他傷心恐懼的小鎮,拒絕了民政部門的救助,獨自跑到了洪山廟。洪山廟當時的主持,正是容一法師,他收留了這個男孩。
這個男孩,就是高上。
“我剛見到高上時,他的眼神裡滿是恍惚,失魂落魄,也不願與人說話,整天整天地呆在屋子裡不出來。經過將近一年的時間,他才慢慢恢復過來。”
聽完容一法師的講述,我也不禁被那場慘烈的大火給驚得血氣上涌,衝得耳膜突突作響:“真慘啊,瞬間就是四條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