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高上帶我們到他的宿舍去取字。
剛踏進他的房間,濃郁的墨香撲鼻而來。這間屋子不大,擺設也非常簡單,但收拾得很乾淨。一張大牀靠牆擺放着,臨窗是個寬大的書桌,鋪着毛氈,文房四寶擺在上面。書櫃立在書桌旁邊,另有一個大衣櫃靠在衛生間的牆邊,空當處兩張藤椅夾着個小茶几。四周的牆上張掛着沒有裝裱的國畫和書法作品,國畫大多是蘭、梅,書法作品多是抄錄的前人詩句,行、楷、草皆有,行書居多。
高上走到窗前,從書桌上提起三張條幅,上面都寫了“能捨”二字,三種字體,行、楷、草齊全,墨跡還陰陰地帶着潮。
“真是好字啊!”我由衷地讚道。
“我不知道你朋友喜歡那種字體,就都寫了一幅讓他自己去選。”
“哈哈,都好都好,每天掛一幅!輪着來。”我將條幅用報紙仔細包好,準備告辭,這時卻感到有點尿意,“借你廁所尿一個先,回去要開近一個小時的車,撒在路上就不好了。”
“啊?哦……好好,在那邊,你隨意。”高上臉上帶着奇怪的表情,似乎有點尷尬。
走進衛生間,我就明白了。衛生間牆上的衣鉤上,掛着幾件女人的裙子和內衣,其中一件是米黃色起白色碎花的半長連衣裙,我記得那是第一次見到葉子時她穿的衣服。呵,原來,高上和葉子偷偷地有一腿啊,難怪剛纔高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看來,人不可貌相啊。不過,葉子和高上好上也不足爲奇,所有男老師當中,也就高上看上去最帥,其他人,不是胖了就是瘦了,堪堪能與高上有一拼的,也就剩劉熙了。可劉熙是個煙鬼,葉子大概也受不了被他煙熏火燎的味道。
我從衛生間出來,朝高上做了個鬼臉:“嘿,有你的!”高上囁嚅着不知說了什麼,臉上帶着羞澀的表情。小周不知道我們說的是什麼,看看我又看看高上,滿臉古怪的神情。
出門時,高上輕輕扯住我,朝我做了個“噓”的手勢,我不出聲地仰頭哈哈一笑,回了他一個OK的手勢。
下到院子裡回頭看了看,我才發現,緊挨着我的客房的,正是高上的宿舍。這傢伙看上去溫文爾雅,原來,瘋起來也是一樣的。想想那些天在晚上聽到的聲音,竟然是高上和葉子的傑作,我不禁樂了。
“你們?”小周歪着頭蹙眉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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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沒什麼,哈哈。”
“不說拉倒,肯定是和女人有關,哼!”小周輕聲地嘀咕。
我開着車朝市區駛去,一路上忍不住偷笑了幾回。
第二天剛上班還沒落座,老舅就打來電話叫我去他的辦公室。推門進去,只見老舅的辦公桌前坐着一個女人,看背影有些眼熟。
“你來看看,這篇稿子是怎麼回事?”老舅陰着臉把一張報紙往前推了推。
我移近辦公桌,那女人已經轉過頭來,微笑着對我說:“你好。”竟然是藍海家的保姆——惠姨。
我趕緊點頭問好:“是惠姨啊,您好您好!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們?”
“還不是你做的好事!”老舅沒好氣地對我說,顯得有些惱火。
“這事,也不能全怪霍先生,我當時也沒說清楚,你看,反而惹出了麻煩。”惠姨連忙打圓場。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拿起桌上的報紙,是湘楚晚報的人文版,最上面那條新聞,正是小周撰寫的《金石書畫大家藍海高風亮節,擬捐出全部書畫藏品》。我迅速瀏覽了一下內容,以爲報道中有對藍老不好的評論或言詞,但整篇文章對藍老的行爲表示了高度的認可和讚美,沒發現什麼問題。我擡頭疑惑地看了看兩人:“這條報道,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老舅沒好氣地說,“你們沒經過當事人同意,就擅自發布這樣的新聞,這就是問題!”
“可,報道是屬實的呀,應該不會給藍老造成什麼負面影響吧?”事實上,這樣的報道對藍老的聲譽來說,只有正面的影響纔對。
“哦,是這樣的,霍先生。”婦人開口了,“當時怪我沒說清楚,其實,藍老……並沒打算捐出全部的藏品,其中一幅作品,他會留下來。”
“一幅作品?留下來?”我有點沒想明白,“這跟捐出全部的作品有什麼區別?都是藍老自己家的東西,藍老既然想留一幅,那就留一幅唦,大概,誰也不會介意的吧。”
“可是……”婦人感到有些爲難,她低着頭似乎在考慮如何措詞,“可是,這幅作品跟別的作品不一樣,是國畫研究院的人特別關注的,這一幅不捐出去,就談不上全部都捐這句話。”
“哦?您的意思是……”我陡然明白了,“那幅《蘭溪》?”
“是的。那幅《蘭溪》,藍老並沒打算捐出去。”
原來是這樣,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和小周闖禍了。《蘭溪》的姊妹篇《冰梅》在國外藝術品市場的行情是二百多萬英鎊,摺合成人民幣是二千多萬,可以說是無價之寶,《蘭溪》的價值也就可想而知。國畫研究院對《蘭溪》如此重視也就不足爲奇了。但是——
“可是……藍老如果並不打算捐出這幅畫,他又打算留給誰呢?”我問婦人,“據我所知,這幅畫的價值可不菲啊。”
婦人顯得有些侷促,她猶豫了半晌,才說:“這和畫貴不貴沒什麼關係,關鍵是這幅畫是家傳的,藍老還是打算傳給他的後人。”
我“哦”了一聲:“看來,藍老打算把這幅作品留給楊颯了。”
婦人卻輕聲說道:“……不是楊颯。”
“那會是誰?”我越發糊塗了。據我所瞭解的情況,藍老沒有後人了啊,連楊颯,也和藍老沒有血緣關係,不過是藍老的女婿。
婦人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這事,藍老本來是不想說的,如果藍月不出事的話,這幅畫是留給藍月保存的,由她再傳給藍楓。可藍月和藍楓都發生了意外,藍老也不得不修改遺囑……傳給他自己的另一個親生骨肉。”
“藍老還有個兒子?”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惠姨。
婦人遲疑片刻:“……是的,他還有一個親生的……不過,不是藍老和他的妻子所生。”
“您的意思是,藍老跟別的女人生有一個兒子?”
“這事……真的很抱歉,我暫時只能說到這裡……以後,你們會明白的。”婦人低頭做致歉的表示。
“那……”婦人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好再繼續追問了,只好就事論事朝老舅說,“這次是我惹的禍,該怎麼辦,老闆直說吧。”
老舅頓了下,說:“公開道歉是肯定要的,至於怎麼措詞要斟酌,不能讓別人以爲是藍老出爾反爾,該擔的擔子我們不能推卸。至於我們內部的事,再說。”
“好的,我這就去擬稿。”我又回身對婦人說,“惠姨,因我的工作疏忽,給藍老造成了麻煩,我很抱歉。改天,我再登門拜訪向他老人家致歉。”
“那倒不必了……這事,給你們添麻煩了。”婦人站起身來,朝我們點點頭,就告辭了。
“藍老怎麼還有私生子呢?”婦人走後,老舅擰着眉頭喃喃說道。
“老舅,你和藍老熟嗎?”
“不熟,跟他沒打過交道,但知道他不少事。當年他輾轉歸國返鄉,對湖南美術界來說是件大事。我那時候在做記者,還專門去採訪過他,也對他的生平做過一些瞭解。”
“那你跟我說說。”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藍老是帶着全家歸國的,當時我還到機場參加了迎接他歸國返鄉的儀式。當時他說,自從他爺爺受清政府迫害,不得已舉家外逃,沒想這一去,全家老小竟流離海外九十餘載,連他自己都是在海外出生的。現在回到了故土,終於了卻了幾代人的心願。他還說,以前家丁興旺的藍家,現在只剩下三口人了……說着說着,悲從中來,熱淚縱橫。”
“哪三個人?”
“他,他夫人,還有一個孫女——就是你上次報道的藍月。我也從沒聽說過他還有一個兒子啊,他僅有的一個兒子,在歸國前就和他老婆因飛機失事一起墜機身亡了的,這事,我查過,國外的新聞也報道了的。”
“照藍老的年齡推算,如果他真的還有一個兒子,那隻怕至少也有五六十歲了吧?”
“可能吧……”
“當時跟他一起歸國的,還有哪些人?”
“好像還有……還有一個年輕女人。據藍老自己介紹,那女人是他的秘書。”
“那個年輕女人,是不是就是剛纔的惠姨啊?”
“我不記得了,過去那麼久了,誰還記得她的模樣?”老舅擡頭展眉吁了口氣,“哎——你操心這些幹嘛?不說這些了,這是他自家的事,我們不要管那麼多。你趕緊去把致歉的稿子給寫了,下次做事多用點心!再也不許這麼草率了!小兔崽子,辦事老是這麼毛糙!”
“哦。”